长篇小说连载:旮旯窝人在上海(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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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连载:旮旯窝人在上海(二十九)

那小黑影径直走到窗台边上,一窜一窜往窗台上跳,从窗外透过几点忽闪忽闪的红光,像乡下人传说的红眼老巴子在小黑影身上不停地眨来眨去。

我一激灵,睡意全无,摸摸身边,空了,再使劲瞪大眼,用手揉揉眼,仔细看,红点在黑暗中闪烁到黑影的最上面,影影绰绰显出王天宁的小脸,她的眼睛里贼亮贼亮,与脸上的红点交相辉映出一道奇特的鬼影。

我心里不寒而栗,记得刚来老太太家时的那个晚上,也是半夜鬼影,我蒙住头以为是鬼魂上门索人来了,吓得不敢露头。今晚上,又是如此,只不过换成了小鬼影了。

打开灯,屋里哗啦一下亮了,我心里的阴影一下子散了。王天宁翘着小短腿还在往窗台上使劲爬,嘴里念念有词,听不清说的啥。我怕惊扰了大床上的外公和另一个卧室里的爷爷奶奶,轻轻喊着王天宁的名字跑过去抱她,她没有任何反抗,也不说话,呆呆的样子,刚抱怀里她头一歪又呼呼睡去。

这大概就是乡下人所说的鬼附体。我翻来翻去睡不着了,眼前浮现出村头的歪脖老树,二孩在树下玩耍,咯嘀嘀笑个不停,不远处的玉米地里飘荡着泥土湿润的清香,香味游逛在街头巷尾闲坐闲聊的人群中,他们终于逮住一个新鲜的可以打发无聊生活的话题,扯着嗓门哈哈大笑着秃子的爷爷,半夜不睡觉瞎胡游逛,爬高上低,有次爬到平房上拿着耙子呼呼啦啦乱响,跟真的拾掇粮食样忙乎着。呼啦声在树影婆娑声里格外刺耳,正好被半夜屙屎的秃子发现,秃子刚刚解开裤腰带,听见这诡异的动静,吓得提拉上裤子连滚带爬跑回了屋子,屎又憋回了肚子里。等他喘口气癔症过来,去叫临屋的爷爷一起看时,床上空空的,爷爷不见了,他霎时又惊出一身冷汗,嘚嘚瑟瑟从窗户缝里偷看,月光昏昏苍苍,除了树影不停晃动,啥也看不见。他胆战心惊地把门开条缝,勾头仰脸再看,黑影在高高的平房上晃来晃去不停地乱动,那型貌动作的影子是不是爷爷?爷爷中邪了,为啥爬上高高的平房,房顶没有晒粮食啊,他拿着耙子干啥?

秃子咬咬牙,脖子一梗,故意把堂屋门使劲弄得吱扭响,出了屋,又使劲咳嗽几声,清清嗓子,鼓起腮帮子大声喊着:“谁在平房上,爷,爷,是不是爷?”

这几声喊叫,家里的大人都惊醒了,迷迷糊糊跑出来了,秃子见状,忙不迭地跑上了平房。果然是爷爷,正拿着耙子耙耧着空荡荡的平房地面。

众人七嘴八舌开始议论,爷爷是不是鬼魂附身了?还是昨儿才刚跟秃子的爹吵架得了啥邪病?最后还是不得而知,从那以后,秃子的爷爷就三天两头犯病,半夜三更到处乱跑,家人就在他胳膊上栓个绳子,另一头绑到床腿上,有一次他急得把绳子抻断摔下床才惊醒过来,终于有一次,晚上忘栓绳子,半夜从平房上跌落,转眼脑浆崩裂一命呜呼了。

我身上漫过丝丝阴森森的凉气,王天宁和老太太都跟秃子的爷一样鬼附身了。十二层的高楼,比平房不知高出多少,想着,心开始嚯嚯起来,会不会哪一天这祖孙俩也步秃子爷的后尘?越想越后怕,越想越睡不着,心里跟这悬在半空的房子,没着没落,来回逛荡。

我把王天宁放到床里面,我睡外面,紧紧拉住她的小手,不知翻饬到啥时候才迷迷糊糊睡去。

王天宁的爷爷王思疆是个幽默风趣的老头,跟奶奶李婉歌俩人夫唱妇随,王天宁一早不想上幼儿园,王思疆就说:“好啊,爷爷带你去放风筝好吗?”李婉歌赶紧附和说:“你爷爷做的风筝可漂亮了,飞好高好高,让爷爷给天宁做个大风筝。”

王天宁睁大眼睛,好像不太相信地看着爷爷奶奶,又扭头偷偷瞟一眼卧室里躺着的外公,把小手搁到嘴边“嘘嘘”了两下,示意爷爷奶奶不要大声,随后,蹑手蹑脚跑到爷爷跟前,趴到爷爷耳朵边低声嘀咕着什么,爷爷呵呵地笑着点点头。

我的天,爷爷居然纵容孙女不去幼儿园,奶奶跟着凑热闹,要给王天宁做风筝。

外公不好说什么,也就没有强说。铁英忙得焦头烂额,上午九点多打回电话,听着嗓子还是呜呜啦啦哑着,我一说王天宁没去幼儿园,电话那头突然断了。

我心里开始隐隐不安,右眼皮突突直跳,我使劲往下按住右眼,还是止不住,又撕一小点卫生纸,往上吐口唾沫贴在右眼皮上,不一会儿,那片小白纸经不住眼皮的震颤,顺着脸颊一侧掉落。

左眼跳财,右眼跳挨。要挨打么?正想着,一不留神,红孩嘴里擒着一只王天宁的小红皮鞋从我胯下“噌”地一下出溜过去,我心里咯噔一下,腿一软,差点坐地上。

王天宁嗷嗷叫着追上红孩,夺过红孩嘴里的红鞋扔到一边,一手提溜起红孩的耳朵,一手往红孩的毛茸茸的脸蛋上左右开弓,嘴里嚷着:“让你再淘气,看我怎么收拾你。”红孩被搧了几记耳光,低声呜呜着,几乎要流泪的样子看着眼前的小魔王。

旁边的爷爷瞪大眼看着眼前的一切,不可思议地对奶奶说:“天呐,这样对待自己朝夕相处的朋友,跟法西斯有什么区别啊!”奶奶也点头,把王天宁叫到身边,抚摸着王天宁的小脸,给她讲澳大利亚邻居家小女孩和狗的故事。

邻居女孩Aria和泰迪baby的故事,Aria养了一只泰迪犬,夜晚来临,她就把自己的床给泰迪baby睡,给它讲故事,陪它聊天,把自己的玩具,食物给这只泰迪baby。Aria每天给它洗澡,甚至带它去餐厅吃饭,让它参加朋友的生日聚会。小狗是人类的好朋友,它带给你快乐,你也要学会照顾它,给予爱分享爱,这不是更好吗?

王天宁似懂非懂得点点头,她不再吵闹撒泼,瞪大眼睛看着奶奶,眼睛里好像在想象Aria和泰迪baby,又好像在思考,嘴里喃喃自语:“我以后也要像Aria一样照顾红孩,不打他,要爱他。”

爷爷奶奶微笑着向她点头,爷爷竖起大拇指:“王天宁真的好棒!你已经懂得了爱,这很重要,不是吗?”

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内心从来没有感受到聊天还能有这种舒坦的滋味,那个不好意思说出口的“爱”字,就这么轻松淡定充满魔力地被人和狗的纽带连接上,人和狗都能爱,那人和人是不是更能说出爱呢?

阳光难得地撒在窗台上,挤进屋里,散发着淡淡的温情,那些困扰在半空的悬浮不安的恐惧瞬间被消融。

刚刚的平静幸福被突如其来的“咚咚咚”的敲门声打破,我的右眼加剧了跳动,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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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呵呵笑着,准备带着王天宁出去买做风筝的材料,王天宁平日的里几乎没有玩过手工玩具,她的满柜子的玩具都是从商场用钱换来的,她惊奇地瞪大眼睛,疑惑地追问爷爷,风筝都是自己做的吗?

奶奶点点头,说以后的玩具都可以自己动手做,用废旧材料可以做成好多好玩的东西,比如用零碎布头做布娃娃,用废弃的小瓶子装饰起来做插花,这叫废物利用。她还给王天宁讲些我听不懂的话,这些废物利用可以保护环境,人类生活的地球很美很美,我们都要保护地球,还要爱护动物,动物是人类的好朋友。王天宁似懂非懂地点头,很认真的样子,我素不知这些没用的零碎垃圾居然有这样大的用处,更不知废物垃圾跟地球有什么关系。这俩老家伙懂得真多,她俩说的话真是太神奇不可思议了。

王天宁被爷爷奶奶的新奇说法吸引了,她不再跟平日里无所事事地上蹿下跳,不再莫名其妙地吵嚷着折磨红孩,她似乎更喜欢这些她所未知新奇的世界,她小脸激动地红彤彤的,手舞足蹈,不停催促着爷爷赶紧出去买风筝材料。

祖孙三人正忙着高兴,铁英回来了。她的脸上挂一层厚厚的冰凌,平日里出门都是精心打扮一番,假睫毛忽闪俩眼顾盼神飞,唇红齿白,大波浪长发蓬松柔软有序地散发着清香。

这会儿完全变个人,波浪卷丝丝缠缠地蓬起多高,像还没有打理的干草堆,胡乱地耷拉在肩上。眼角下垂,像刚流过泪的红眼兔子,鬓角居然有一缕刺眼的白发,与周围的黑发格格不入,傲然地挺立在黑发之上,像在嘲弄着什么。铁英看起来从三十岁一下跌落到四十岁,这是她最不甘心的年龄。

她深爱王中豪,担心失去他,惶惶不可终日地想紧紧把他攥在自己的手心里,可是,命运却偏偏捉弄她,鬼使神差地在她和王中豪之间安排了一个多余的第三者,她想攥却攥不住他,她不停地打扮自己,不停地讨好王中豪,试图用这些她所谓的青春美貌柔情蜜意打动他,挽留他的心。可是,一切好像都是徒劳。

她开始愤怒,指责甚至谩骂,她好像步入更年期的猛兽,又好像是欲望得不到满足的不惑之年的老虎,一点点愤怒的火星汇聚摩擦碰撞直至喷射出灼烧成灰的力量。

铁英的怒火喷发了。她不顾长辈们都在跟前,怒视着王天宁径直穿着高跟鞋噔噔到小丫头跟前,一把抢过她手中的小紫熊,狠狠摔到地上,嘶哑着嗓子狂叫起来。

“谁指使你不去上幼儿园的?是谁!”铁英大叫着。

王天宁瞪大惊恐的眼睛,看着发疯的妈妈,吓得忘了哭了。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去幼儿园,你是不是屁股发烧了!”铁英已经被生活折磨地失去了理智,她又上前在王天宁的屁股上狠狠搧了两巴掌。

王天宁用小手捂住屁股,躲闪着,眼睛斜愣着爷爷哇哇大哭起来。

这简直在重复老太太打王天宁的一幕,如出一辙。铁英发狠叫嚷动手打人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甚至打屁股的部位都是精准无误,绝对是老太太的复制粘贴。

难道打孩子的绝技也遗传吗?

这次,王天宁的爷爷奶奶出人意料地不再淡定微笑了。他们俩的脸上不是气急败坏的愤怒,也不是想指手画脚地干涉,而且带着一种微微不屑的蔑视和深深的忧虑。

“天宁,不怕,来,到爷爷这里。”

铁英的恶狠狠的目光转向了公公的怀里。

“是爷爷不让我上幼儿园的,呜呜呜……”王天宁终于迷过来劲儿了,她看着爷爷的脸,又看看妈妈的脸,哭着为自己辩护。

屋里只有王天宁断断续续的抽噎和铁政梁沉重的叹息。

刚刚,阳光难得地撒在窗台上,挤进屋里,散发着淡淡的温情。此刻,阳光倏然不见了,只把阴影撒落在忽长忽短的叹息里。屋子又重新悬浮在半空,已经消散的黑色恐惧又聚拢升腾围困,仿若这高楼临风时发出呼呼的怪叫。

做风筝的计划破灭了。铁英斩钉截铁般的陈词让老夫妇俩目瞪口呆。

“告诉你们,这里不是澳大利亚,是中国,学习才是最重要的,孩子是我的,以后你们不要干涉我教育孩子。”铁英强压住怒火,一字一句,像要把每个标点都不拉地砸到王中豪父母的心上。

“怪不得,你和中豪的婚姻出现问题,虽然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坐一起交流,可是,我好像明白了你们之间的问题。”天宁的奶奶没有了微笑,她很沉重。

屋里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天宁的爷爷跟她奶奶一样,满眼都是沉重的忧虑,他微微摇头,把天宁揽到怀里,放在腿上,轻轻擦去孙女脸上的泪水。

“都是你儿子的错,我一心一意对他,他忘恩负义鬼迷心窍,那个狐狸精已经把他的魂勾走了,呜呜呜……”铁英终于忍不住憋了好久的泪水,放肆地哭起来。

王天宁捂住脸拱到爷爷的怀里,她好像被吓到了,因为以前妈妈再生气再叫骂也几乎没有动过她一根手指头。而今天,不知是为什么,妈妈变得像老虎一样凶猛,着实吓住了王天宁。我疑心,铁英是不是也学着她妈的样子,故意在公公婆婆面前拿着他们最疼爱的孙女耍性子呢。

“铁英,正好趁这个机会,我说两句话”王天宁的奶奶忧虑地看着铁英,声音很低沉。

“你儿子这副德行,你还好意思说,我都替他害臊!”铁英咄咄逼人。

屋子里又陷入了可怕的沉默。老夫妇俩是不是会像老太太一样气死过去。

爷爷王思疆朝老伴李婉歌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多说了,李婉歌白着脸不吱声了。

“铁英,这样吧,你最近烦心事很多,你妈妈又住院,心情不好,能理解,你需要我们帮助尽管开口,等你心情平静了我们再好好谈谈,你看这样可以吗?”王思疆不愧是真正的文化人,话说到人的心坎里,连蛮横无理的铁英都默不作声了。

最不能理解的是,王思疆夫妇选择了花钱住宾馆,家里都是闲地方,省钱又方便,他们就这么不在乎钱吗?

并非如此,他们对钱的概念更让人瞠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