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旮旯窝人在上海(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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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连载:旮旯窝人在上海(二十二)

我勾着头往卧室看:“哎呀,俺的个娘呀,这是啥情况呀!”我的心差点跳出嗓子眼,眼皮底下直硕硕趴着一个大活人,上边穿着秋衣,下边穿个小裤头,屁股那块湿漉漉一片。俩腿光溜溜搁地上跐腾着,一只胳膊压到身子底下出不来,另一只胳膊伸多长,跟想抓住啥东西样,一抽一抽,动弹不得,头往上仰,俩眼往上翻饬着,嘴里哼呀嗨呀地嘟囔着:“这个黑心老太婆,只顾闺女外孙,不管我了,死了,死了算了。”“大叔,你咋掉地上了?赶紧赶紧,我扶你上床上再说”我慌着把行李卷扔到墙角,准备把老头扶起来,刚抓住他的一只胳膊,还没来得及拉另外一只,卧室的灯开了,老太太头伸多长,看看地上的老头,疙瘩脸一撮,耸耸鼻子:“上床怎么行,你没看见,屎拉裤兜里了,先清洗清洗再上床。”“地上可凉,会受凉啊。”我仰脸看着老太太:“能不能找个啥东西铺身子底下。”老太太一脸哭丧,嘴角嘟囔着“死老头,怎不早点见阎王,折腾死活人。”说着,一颠一颠出了卧室。

床上跟猪窝样,踢腾得不成样子,被子耷拉到地上,老头是急着大便,憋不住了,骨碌掉床了。不一会儿,老太太拽一个大纸壳扔到老头身边,皱着眉头,弯下腰,手指头戳着老头的脑壳,狠狠地说着:“死人,我出去一会儿,你就折腾成这样,拖累死人啊。”老头闭上眼,两道稀稀拉拉的眉毛撮成疙瘩,耷拉着乌嘴片,一声不吭了。老太太又厌烦地斜我一眼,嘴角嘟囔着:“赶紧给他收拾收拾,先把裤头上的屎尿清理清理再说,熏死人,这老不死的东西。”说完,老太太捂着鼻子一颠一颠出去了。

老头躺在地上,跟僵了样,身上只发抖,这屋里可冷,冻得鼻涕只吸溜。我赶紧把被子捞过来,盖住他的上半身,他俩眼朝我闪了一下,点点头,说了声“谢谢”,一看就是搁家受窝囊气受惯了,得点好就感恩戴德。我把硬纸壳拆开放大摊地上,解开上边被子,老头身子朝下趴着,躺地上时间长了身子骨受不了,得先把身子翻到纸壳上,老头的左胳膊压在身子下,先拽出左臂,俩手推起上半身,把身体翻到纸壳上,再盖住上半身挡点寒气。褪下小裤头,臭烘烘黏唧唧黑乎乎的大便沾一屁股,熏死人。用卫生纸擦干净屁股,还得用温水清洗清洗,可是,温水咋弄?我扭脸寻摸老太太,咋没影儿了?也不说帮帮忙,初来乍到,谁知他家的东西都搁哪儿了?我扯一大截子卫生纸,盖住老头的私密处,省得弄脏被子,给老头盖上被子暖和暖和。站起身,探头找老太太。我的个天,人家真精,正躺床上四仰八叉看电视剧哩。

我一肚子气,死老婆子,良心叫狗吃了!心里不愿意,脸上也不敢露出来,还指望人家挣钱哩。老太太扭头巴叉着眼儿看我,俩豁子牙一上一下吧嗒着,小眯眯眼跟蜀秆皮离开一道缝样,“哦,你说要温水啊,去卫生间,那里有盆,接点热水兑兑就行了。”看她没打算帮我,我只好自己摸到卫生间去找盆。这真是厕所,一股子骚臭味扑鼻子,便池洞里厚厚的黄渍,翻盖上黑乎乎的,跟粘上啥黑胶了样。地上撂了几个破盆,有一个盆还豁个口子,卫生间太小了,站俩人转转身都费劲。她闺女家的卫生间超这十个还要多,这跟高档楼咋能挂上钩。墙上好歹有个热水器,怪方便,接半盆温水,端卧室里,排住给老头浑身擦洗一遍,干干净净。

我看看老头,老头看看我。老头呶呶嘴,挑挑眼,低声嘟囔:“你有本事抱动我上床?抱不动,去喊死老太婆呀。”我看着他挤眉弄眼的样,想笑不敢笑,心想,你逞能的不轻,自己咋不敢大声喊叫哩,有本事自己喊死老太婆啊,就会门后耍扁担。

要不我先试试,看能不能给老头倒腾床上,我掀开被子,把老头的上半身用被子支住,左手绕过他的胳肢窝,掐住另一个胳肢窝,右手拦住俩腿弯,使满劲儿往上提,不中,离开地一点就提不动了,我个子小,老头多长一条子,肉扥扥的,一大驼子,万一磕住碰住,不挣钱先赔钱太不划算了。老头看我吭哧憋肚的样子,咧着地包天嘴呵呵笑了:“说你抱不动,你还不服气,真是逞强的女人,赶紧叫老太婆帮你。”我一听,驴脾气上来了,今儿,我非得把你给倒腾到床上不可,这世上没有我办不到的事儿。我斜瞪一眼老头说:“今儿,我就要让你看看,我一个人咋把你整到床上,你别不动,等我说起来,你俩腿要使点劲,能使上劲儿不?”老头半信半疑地看着我,点点头。我俩手从老头的俩胳肢窝下穿过,双手合紧,用力往上提,嘴里一喊“用劲儿”,老头俩腿往上使劲,一下子就起来了吗,本来就离床不远,给他提溜到床边上,使劲往床里一推,他一骨碌就中了。

收拾完,半夜了。老太太跟发癔症样,假惺惺地跑进卧室,看看收拾地怪利索,脸上好像软和多了,没吱声,进了厕所,没一会儿,厕所里传开嗷嗷叫:“看看,看看,这个败家子,卫生纸扯这么长干啥用了,都扔了,不懂得节省,真是作孽啊。”我愣怔了一下,想起来了,是给老头盖隐私用时,纸卷滑到地上,扯老长,急着给老头清洗身子,就胡乱卷几下,剩下没卷的都扯下来,团到一块盖老头的身上了,使完顺便把纸团扔到了便纸篓里了,想不到老太太眼怪尖,到厕所一下子看见了,难不成她还再拿出来用?脏不啦叽,她自己用吧。我跑到厕所门口,伸伸脖子,乖当,可不咋滴,老太太把一长缕卫生纸从篓里掏出来,捋顺捋顺,叠好,放在水池台上,嘴角嘟囔着:“明天拉屎先用这个,真浪费,现如今的人,没过过苦日子,要是过去,肚子都填不饱,还用这白生生的卫生纸,拉完屎都是撅着屁股往墙上一蹭,完事了,唉,没一个省油的灯。”

我没敢搭腔,溜到老头的卧室里,这半晌子折腾得不轻,老头已经扯起了呼噜。老头的大床边上有个小床,挨得可近,方便晚上照顾,肯定以前请过护工保姆,这就是给保姆安置的床铺。小床上铺的盖的都有,铺的是乡下用的粗布单子,被罩都是洋布大花,一看就是搁哪儿弄的便宜货。也或者是以前留下的老物件,现如今,连乡下都少有这个了,这两家真是不一般,差距恁大。

也不知折腾到几点,我也懒得洗漱,眼皮抬不动了,一头攮倒床上,盖上被子,不知咋了,恁瞌睡就是睡不着,在床上开始翻饬来翻饬去,老头的呼噜带着口哨,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长一会儿短,焦死人。没办法,我蒙住头,还是不中,捂住头上不来气,露出头,凉气一碰,连眼皮也精神了。干脆不管了,瞪着眼看着窗户外,天黑洞洞的,啥也没有,12楼,想想都害怕,上不找天下不找地,跟小山一样高,怪不得外面的风声跟老头的呼噜口哨样,听着就吵闹。这家估计也不好待,看老太太的样子,尖酸刻薄,看看家里的小霸王,翻天覆地,女婿人不赖,就是跟老太太的关系可僵,谁都不理谁,家里事儿最难缠。以后我待这儿,日子不会好过,唉,钱难挣,屎难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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踢腾大半夜没睡,也不知啥时候,我迷迷糊糊睡着了。恍恍惚惚看见村头的老槐树开花了,一群小娃在树下笑着疯跑,二孩也在人堆里,他手里牵着一只小黄狗,跑到我跟前喊着:“我妈回来了,我妈回来了。”二孩一喊,槐花开始飘来飘去,跟下雪了样,小黄狗变成了小白狗,小白狗穿着红马甲,小红鞋,二孩站在槐花里,单薄的身子,黄白的脸,大眼忽闪着,噙着泪看我,我的心开始疼,想伸手抓住他:“二孩,妈以后哪儿也不去了,搁家给你做饭,洗衣服,叠被子。”二孩不说话,转身走了,走远了。“二孩,二孩……”我哭着跑着去抓二孩,他突然不见了。“呜呜呜”是红孩,朝我汪汪着叫,我惊醒了,一抹一脸泪。

“呜呜呜”红孩在我小床边窜跳着,伸着舌头,脸凑近我的脸,前爪扒着床沿,俩黑眼珠里亮闪闪的。“红孩,臭红孩,过来,跟我一起上幼儿园去。”王天宁在外面奶生奶气地训斥红孩。“小祖宗,快晚了,赶紧走吧”老太太急催着。“不嘛,不嘛,我要带红孩一起上学”“不行,你妈妈说,幼儿园老师不让带狗上学,上次你带红孩上学,老师不是吵你了吗?”“不嘛,不走,我就是不去上幼儿园,红孩,来,跟我一起玩。”“小祖宗,赶紧走,快晚了,一会儿校车走了,赶不上了,外婆求求你,行吗?”“不行不行,我就是不去上幼儿园,小朋友不跟我玩,老师骂我,我不去,就是不去。红孩,红孩,臭红孩,再不听话,罚你站门口,听见没有,没记性的家伙。”王天宁嗷嗷叫着,跑进了卧室里,红裙子跟一个大火团,忽闪着风,红孩跟在她屁股后,跟一个小火团,两个火团子四肢乱踢跳,大火团呼呼趴在大床沿上,头一拱屁股一撅,爬到大床上,骑在老头的身上,小火团干着急,在床沿边上跳得跟头溜水上不去床。“外公,外公,起床了,懒虫,天天睡懒觉,什么也不干,外公都不上学,不干活,为什么让我上幼儿园,我不去,就是不去。”“哎呀,小祖宗,你把外公压坏了,外公好疼啊。”老头咧着嘴看着外孙女,笑开了花。王天宁一骨碌从外公身上滚下来:“外公不疼了,外公起床陪我玩。”“王天宁,你到底去不去幼儿园,你要是不去,我现在就给你爸爸打电话”老太太不再求外孙女,提高了嗓门。看起来,老太太真豁出去了,连平时他最咬牙切齿叫骂的“猪头”都搬出来了。“不要,不要给爸爸说,外婆坏,外婆坏,你给爸爸说了,爸爸会不爱我,呜呜呜……”王天宁跑过去,边哭边俩小手撕扯老太太的衣服,老太太无奈地退着身子,撮着脸拉住天宁的小手说:“唉,你不上学,你妈妈回来该骂外婆了,你忘了?上次把外婆骂哭了。”老太太语气软了下来,说完,开始看着王天宁发呆。咦,小丫头不再使性子了,抬起头看看外婆,抹抹泪低低地说:“好吧”。

老太太背上小书包,拉着王天宁出了门。大火团一走,小火团也老实了,趴在老头的床边地上,耷拉着头眯起了眼,像是折腾累了,屋子里可算消停了。

“天天上个幼儿园,比登天还难。”老头嘴里嘟囔着:“一月几千块的费用,说什么超前教育,素质教育,我看,白花钱,净是坑人。”“大叔,你说啥?上幼儿园光学费都上千!”我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可不是嘛,就这都挤破头,托关系,开后门,铁英费多大劲请同学花钱吃饭,才让天宁整进去。”“啧啧啧,这是啥幼儿园,都主贵成这样?进去要花钱,学费还死贵”真是瞠目结舌,上千块钱,一月的杂七杂八学费够乡下一家几口人一年的花销,这不是吃人哩。“上半年多了,越上幼儿园脾气越大,也不知在里面学的什么,一到早上上学,就哭闹着不去,嘴皮子磨破,好话说尽,就差跪地上磕头了,不过也好,治治这死老太婆。”我心里好笑,老头也有扬眉吐气的时候。

我去厨房看看,刚来,对啥都不熟,先熟悉熟悉再说。厨房四四方方不大,堆的东西不少,除了墙上的油烟机和热水器怪新,别的家什儿都老旧了,灶台是白瓷片,台面斑斑驳驳粘着没擦净的饭渍,上面摆放着锅碗瓢盆,煤气灶上一层厚厚的油渍,看着有些年头了。东墙角放一张带俩小门的枣红橱柜,门把手掉了一个,就剩下一个,上面放一个装米的塑料盒子。挨着橱柜是一摞硬纸壳,压扁靠墙堆着,厨房里摆这东西,是咋回事?跟卖破烂的差不多。

厨房实在是要规整规整,太乱了,做饭都不想下手。我先清理清理再说,拿着抹布擦着擦着,脑子里猛下冒出昨晚的梦。咋会梦见二孩小时候的事儿?三四岁时,跟王天宁现在差不多的年龄,多少年了,唉,都过去十五六年了。今儿是几号?阴历十月初三,我心里猛一阵揪紧,怪不得呢,是二孩的生日,我自顾找活,前几天还想着给二孩打个电话问问,也不知道他在广州打工咋样了?日子过得真是快,眨眼都十九了,天天在外面忙,俩孩儿的生日就总共过了没几回,对不住俩孩子,生下来就给他爷奶扔家里,到城里做生意挣钱,干了半辈子,钱没挣住,落一屁股债,东挪西借,孩子在家也不好好上学,自小没人管,小学没毕业就不上学了,到处乱窜,我和老头没尽到父母的责任,俩孩儿小小年纪就搁外边溜逛,吃苦受罪,谁让咱穷,生成这穷命,谁啥门!一想起孩子,我的心就嚯嚯着疼,眼窝里发酸。

正想着,门“哐当”响了一下,我从厨房里探出头,是老太太回来了,裹着一阵凉气钻进屋里。我自顾忙乱,一直没有仔细看老太太的装束,这下看清了,这老太太跟乡下老太太没啥两样哩。本来眼就小,脸一撮巴,眼就剩一道缝了,疙瘩圆脸倒是不难看,就是配上乱糟糟曲凌拐弯的头发,还有身上那件黑不溜秋的灯草绒褂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这大上海有钱人家的老太太,还不胜乡下老太太光鲜。“别愣神了,赶紧把外公的早餐准备准备,面包在冰箱里,把牛奶热热,面包有些硬,你看看坏了没有?”老太太说着坐到藤椅上喘气:“每天上学跟打仗一样,气死我了,给她送上校车,又哭着跑下来,抱住我的腿,哭得死去活来,我就说上这个学有啥用,学不住啥东西,花钱受罪,天天上学去哭鼻子,不让她上吧,铁英不愿意,硬着脖子跟我干仗,真是上辈子作孽了,欠他们的。”听着老太太唠叨着,我到冰箱里拿面包和牛奶,面包用花纸包着,摸起来硬撅撅的,跟石头蛋样。“外婆,这面包咋真硬哩,能吃不能啊?”我奇怪了,面包都是软软活活,哪像这样?“能吃,我常吃,铁英他们家剩下的,天天光买不吃,东西都放坏,我都收拾收拾拿回来,咱们吃。”我闻闻面包,没啥味,用手捏捏,硬的直掉渣儿,我心想,这东西咋吃呀,老头的俩破牙能咬动?“管吃动,泡牛奶里。”老太太看看我,你也泡点尝尝。我从冰箱里拿三盒牛奶,三块面包,老太太斜着眼说:“拿两块,我不吃,我吃烦了。”说着,她从藤椅上挪起屁股,到冰箱里摸出一盒东西,神神秘秘进了自己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