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旮旯窝人在上海(二十五)

49

长篇小说连载:旮旯窝人在上海(二十五)

半夜,起风了,窗外呼呼乱响,噼里啪啦带着口哨,好像要把窗框摘了去。窗帘来回刺啦着。我惊醒了,睁开眼,屋里黑洞洞的,从窗外闪过一道亮光,眨眼又没了踪影,跟乡下地里的鬼火样,阴森森的。我又闭上眼,眼前总是闪着在家乡时候的光景,一会儿是俩孩儿的哭哭笑笑,一会儿是跟老头的打打闹闹,又一会儿是在赌场里的狂呼乱叫。我恍惚着,夜黑魆魆的,月亮躲起来了,村头影影绰绰几点豆大的灯光忽闪着,庄稼地像沉睡的坟墓,闪着萤火虫的绿光,成片的蛐蛐声和河沟里的青蛙叫此起彼伏,我的高跟鞋一歪一歪噔噔着,跟鬼影样晃荡在村头的小路上,兜里仅有的几块硬币叮咣作响,好像在给自己壮胆。我暗暗发誓:日他亲娘,今儿点子太背,姑奶奶明儿要捞回血本。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就起床,把头发抹得油光,高跟鞋登上,擦得锃明瓦亮,不管兜里再穷光,身上脸上不能让外人笑我寒酸,人不都是好打肿脸充胖子。

日头发亮,照得晃眼,走在村头小路上,高跟鞋一歪一歪咔咔着,秋收的黄满天满地,满眼满身。空气里飘着黄豆和泥土的香气儿。“陈三,又去上班啦?”地里干活的邻居张秃子跟我打着招呼,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这一搭腔,不远处的几个熟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儿,哄哄着说笑起来。他娘的秃子,明知道我最近窘迫,偏偏一副嘲弄人的模样,我的脸火辣辣的,斜他们一眼,使劲拔出陷在泥里的细细的高鞋跟,慌里慌张地跑走了。

恍恍惚惚一直跑着,兜里的几枚硬币叮当响着……黑暗中闪过一个影子,支支叉叉,从我眼前飘过,我一下子蒙住头,头皮嗖嗖发麻,心口突突乱跳,嘴跟冻僵了样发不出声,遇见鬼魂千万别出声,不然鬼魂附身人就不行了,我不敢露头,在被窝里哆嗦着:“老天爷呀,你千万别让鬼魂附我身上呀,保佑我在外面平安无事,可怜可怜我吧,我孤身一人在外,不敢有啥闪失,你要保佑我好好活着啊,阿弥陀佛!”老天爷最仁慈,一祷告就灵验,祷告完,我的心里舒坦多了,支叉着耳朵,除了风敲着门窗呼隆着,窗帘的布噗噗着,别的啥也听不见。

天亮了,一切都恢复了原样,昨晚那个鬼影跟做梦一样。我去厕所经过老太太的卧室,勾头看一眼,奇怪了,老太太怎么横着躺床上,跟平时的睡法不一样,穿着衣服,鞋也没脱,看着跟刚出远门回来累了躺下小歇。

昨晚上,我明明看见老太太脱了衣服,脱了鞋睡下的,怎么回事?我心里七上八下,总感觉有啥事,就是藏着掖着不露出来。不管她了,我先伺候老头洗漱吃饭,老太太平日都是黑了在这边睡,白日在铁英家那边干活收拾。昨儿蹲住屁股又赶上张天宁过生日出去,她没去铁英那边,直愣愣躺一天,今儿也不知好点没有,也不知下午能接王天宁不能。她躺着一动不动,我也不敢强问,随便她吧。

快晌午了,老太太还是赖在床上,平日一大早就醒了,今儿是咋了?是昨晚鬼魂附体了?到快十一点的时候,她才从卧室里出来,昏昏沉沉的样,迷糊着俩眼,看看这儿,看看那儿,跟不认识自己家了一样,缓了缓神儿,问:“我还以为回娘家了呢。”“外婆,你,你说啥呢?你咋了?”我心里直冒凉气,听乡里老人们说,人要多行善,老天爷会帮你,要是作恶太多,说不定哪天孤魂野鬼找上门,附到人身上,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胡说八道。乡下人可信这,城里人说这是迷信,这咋会是迷信?他们不懂这里面的玄奥。

“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妈妈了,她都走五十多年了,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穿着大红袄,是结婚时的嫁妆,一点没变。她轻轻喊着我的小名,小梅,小梅,很远很远召唤我,我开心极了,就扑上去抱她,突然,她不见了,转眼变成了一个穿红衣的女鬼,长长的獠牙要吞掉我,我想喊,喊不出声,嗓子里好像被东西堵住了,我急了,一下子醒了,吓出一身汗。”老太太白着脸,说话声儿都变得哆嗦了。

我一听老太太说得玄乎,心里也是噗通着乱跳,她娘都走五十多年了,这会儿给她托梦,是不是招她的魂哩?要不昨晚那个鬼影咋进屋了呢?一定是她娘的魂来招她走哩,唉,这要是敢给老太太说,那不吓死她才怪,算了,别提这茬子事儿了,宽慰宽慰她算了。我说:“外婆,你想得太多了,心里有事儿,晚上好做噩梦,你别想恁多了。”“唉,我这身子骨一不舒服就好胡思乱想,要是我不在了,铁英跟天宁娘俩该咋办?啥都不会干,连洗裤头袜子都是我帮他们洗。”我竟无话可说了,心里头不是味,自己都成这样了,还惦记着孩子,可是孩子呢?难不成父母上辈子欠孩子的,这辈子就是来还债的?

下午四点半,老太太让我下楼替她去接王天宁,我收拾收拾下了楼。天沥沥啦啦下着小雨,我打着伞出了小区的大门,站在大路边等着校车,觉着身上冷飕飕的,抬头看,树上的黄叶,好像凋落的特别快,前些天还是绿黄绿黄的,突然间冷风一招惹,几场小雨一淋浇,就只看到光脱的枝桠直指着天了。今年冬天湿冷湿冷,凉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马路上的跑车像一只只颜色各异的甲壳虫,或快如野马呼啸着从眼前跑去,或稳健从容不紧不慢在小雨里穿梭。一辆黄色带着小太阳图案的校车四平八稳地在小区门口停住了,有仨孩子哄哄着下了车,大人都巴巴等好一会儿了。王天宁跟出笼的鸟一样下了车,把小书包使劲砸过来,我一手拿着伞,另一只手没接住,书包“啪嗒”掉到地上,我赶紧捡起来,拍打着书包上的水,一眨眼功夫,王天宁就不见了,我慌张着左右寻摸着,看门的保安笑着给我指着院里的方向,说已经进小区里了,我挎上小书包,打着伞,一路追去。等我追到时,王天宁美滋滋地荡着秋千,头发淋湿了粘到脸上,水滴答着。

一个大眼睛的白胖小子站边上看了一会儿,说他也想玩,王天宁根本不理这个跟她差不多大的男孩,自管玩自己的。男孩嘟囔了一会儿,不由分说,把王天宁从秋千上拉下来,自己坐了上去,洋洋得意地看着王天宁。这下可捅住蚂蜂窝了,王天宁扭脸跑到我身边,哇哇哭着,拉着我的手说:“陈三,你去把我的秋千抢回来,必须抢回来,我命令你。”乖乖,搁家里横行霸道,出来成了蔫黄瓜,真应了老话,门后耍扁担,窝里横。我看看男孩,又看看王天宁,一个真霸王遇见一个假霸王,难办了。我拉着王天宁的小手,跟那霸王小子理论,让他俩一起轮着玩,他玩会儿王天宁玩会儿,谁知人家根本不搭理我,自顾仰着脸笑着荡着秋千,好像在嘲弄王天宁。我扭身四下看,不远处的凳子上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外表憨厚壮实,浓眉大眼,也挎一个小书包,看穿戴像是保姆,我拉着王天宁走过去,跟她搭腔:“大妹子,这是恁家孩子吧?”“嗯,嗯”“你跟恁家孩子说说,让俺这丫头也玩玩秋千”,我俩巴巴看着这个女人,她浑实的身子骨有一种踏实劲儿,让人觉得她有一种震慑力。

“大姐,你不知道,这孩子不听我的话,我只是他家里的保姆,平时连他爸妈都怕他,家里就这一个宝贝,娇贵的跟眼珠子一样,我也说不得。”女人说完这番话,扭头不理我俩了。王天宁看看我,我看看王天宁:“没法,你说咋弄。”王天宁气哼哼得撅着小屁股离开了,我跟在她屁股后面,看着这个小红人,觉着又可气又可爱。

走着走着,王天宁停了下来,不走了,我奇怪,这丫头咋啦?她仰着脸看着我说:“陈三,今天老师可高兴了,对我笑呢。”她一脸得意,一缕头发湿着粘在红扑扑的小圆脸上。“怪不得呢,你今天看起来心情怪好哩。”“今天老师没骂我”“哦,老师为啥老是骂你呢?”“老师说我多动症,不听话不睡觉,影响其他小朋友。”“你不好去幼儿园,是不是?”“嗯,幼儿园不好玩。”“今天老师为啥朝你笑呢?”“不知道,爸爸喜欢一个狐狸精,是妈妈说的。”“你给老师说了?”“嗯,爸爸为什么会喜欢狐狸精呢?老师太笨了,我问她,她也不知道只会笑,她也喜欢狐狸精吗?”我咧咧嘴,又张张嘴,被小丫头的问话绊住了。

50

晚饭后,我身子沉得不想动,冥冥之中觉得有什么东西拌着,心里七上八下,总想着昨晚上的那个鬼影,想得脑袋瓜都开始昏昏沉沉起来,走到窗边把窗户打开一道小缝,一股凉气“搜”地一下顺着毛孔直钻进骨头缝里,窗帘被风掀起多高“噗噗”作响,我打个冷颤,高处不胜寒,十二层楼高,每天都身处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离天这么近,却只能隔着厚厚的玻璃窗看天,离地那么远,半夜里是不是连孤魂野鬼都爬不上来?要是爬不上来,昨晚的鬼影是什么东西?我脑子里停不住胡思乱想的念头。

“你是不是开窗户了?”老太太在卧室里大声问话。我赶紧顺手关上窗户,慌慌张张到卧室里,看老太太有啥吩咐。老太太叫我把王天宁送回家,刚刚铁英打来电话说,她有事晚点回家,让王中豪早点回家,回去还要辅导王天宁做作业,老太太把钥匙给我,让我带着王天宁先回她家,王天宁撅着小嘴不愿意,在老太太面前使着小性子:“我就是不回家,不回家,我不写作业嘛,我要藏猫猫。”“就是啊,幼儿园写什么作业,又没真上学,咱不写。”老太太顺着王天宁的劲儿哄着。我有些好笑,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天天带着小书包,跟小大人样规规矩矩上学,回家还要写作业,前天,王天宁布置的家庭作业不会做,问老太太,老太太拿着本子搁眼前远了近了的瞄半天,最后又带上老花镜细细瞄,嘴里念念有词:“这哪里是小孩子做的题,大学生也做不出来哦。”我寻摸一眼花花绿绿的本子,里面净是小三角、圆圈圈、小动物、蔬菜之类的图案算数,屁大点的小孩能看懂?据老太太说,她当年是初中毕业生,在那个年代算是高学历了,啧啧,老初中生连幼儿园的作业题都不会做,算啥龟孙高学历。

“王天宁,你妈妈打电话说让你必须回家,外婆要是不听她的话,会挨骂的。”在学习上,铁英是毫不含糊的,跟老太太当年管教闺女一样,不敢马虎一点。我拿着钥匙等着老太太劝说王天宁,哄劝了好一会儿,没啥起色,王天宁干脆跑到老头的卧室里,爬到外公的床上扑抄起来。

“陈三,你去哄哄她,看行不行。”老太太真是会使唤人,这些活都不是我分内的事儿,我的工作是照顾老头,是护工保姆,不是家庭保姆。她啥都叫我干,不干吧还不中,我已经拍胸脯承当这仨月是试用期,当初咋恁傻帽,她骂河南人管我啥事儿,河南人又不是单指我一个,这脑子一热,白干仨月,一分钱没有,受人家摆布。算了,世上没有后悔药,让干啥干啥吧。

我疑心王天宁就是有多动症,除了睡着时候老实,对了,还有一次发高烧到39度,没见她上下踢跳,平常连吃饭都不适闲,屁股上跟扎针了样,来回上上下下跐腾。这会儿,咋才能哄劝王天宁回家呢?我软磨哄骗的招数使尽了都不中,她跟没听见一样,一会儿趴到她外公的身边挠痒痒,一会儿又骑到外公身上翻轱辘,老头寂寞一天了,外孙女一闹腾,他高兴地哈哈大笑。我跟老太太报告说弄不成事儿,王天宁不听我的话。老太太白瞪我一眼,叹口气,拿起床头的电话,刚刚开口说王天宁不回家几个字,电话那头就厉声训斥,我站边上听得清清楚楚,是铁英怪她亲娘老子哩,写作业比亲娘还重要。老太太摸摸屁股,刚才翻白眼儿的横劲儿眨眼就没了,可怜巴巴地看着我:“陈三,王天宁不听话你就收拾她,铁英说必须让她回家写作业,我不是身子骨不行吗,你就帮帮我吧。”我这人最害怕软话,无奈,只能又拐回头去劝服王天宁,这丫头软的不吃,我就来点硬的,她爹娘跟天皇老子样敬着她,老太太让我使硬招摆置她,也不知老太太按的啥心!

“王天宁,听话,快点下床跟我回家。”我提高嗓门,想用大人的气势压压小丫头的威风,谁知这丫头跟没听见一样继续玩闹,我上前一把抓起她的小胖胳臂就往门外拖,我就不信了,一群大人了治不住一个小毛孩。我黑着脸,一手抓她的胳臂,一手使蛮劲挥舞着,嘴里念叨着,王天宁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身后传来老头骂骂咧咧声,老太太长长的叹息声。王天宁老实了,她眼泪八叉地看着我,从一头桀骜不驯的小狮子一下子变成了温顺可怜的小绵羊,她看看大卧室里躺着的外公,又扭脸看看小卧室里趴着揉屁股的外婆,大眼仁里闪着一丝恐惧,低下头不敢看我了。“你去自己背上书包跟我一起回家。”我命令着她,心里升腾出说不出的喜悦和解放,感觉现在的我才是真正做回大人了,跟在乡下老家那时的我一样。王天宁乖乖地背起书包,跟着我下了楼。

出了楼洞口,天黑透了,小区的路灯有些昏昏苍苍,照着湿漉漉的小路,不远处的树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不停晃动枝叶,一股冷气直扑脸,我往上拽了拽衣服领子,想拉王天宁的小手,她气哼哼地一下子把我的手甩开,独自跟在我的屁股后。突然,从晃动的树丛里窜出一个小黑影,“搜”一下从我身边擦过,我心里猛咯噔一下,头皮发麻,只听身后一声“啊,我怕啊!”惊呼起来,我赶紧回头,王天宁一头扎进我的怀里,哇哇大哭起来。“不怕,不怕,王天宁不怕,回来啦,回来啦,回来啦。”我给王天宁叫着魂,小孩子要是受到惊吓,蹲下身子,手摸完一下地再摸着孩子的身子连着叫几声“不怕,回来啦。”就没事了。

叫完魂儿,王天宁紧紧攥住我的手一下也不放开了。她带着哭腔窃窃地说:“陈三,我害怕妖精,刚才是不是狐狸精?”她说着四下张望,看身后的小黑影早已不知去向,远远传开一声“喵喵”的叫唤声。“不怕,没有狐狸精,你仔细听听是啥。”“是小猫在喵喵叫,不是狐狸精是吧?”王天宁愣怔一会儿,支叉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又咯咯咯地笑起来。

我不敢再多提一句狐狸精的事儿,这丫头最近几天正好奇,逢人就问人家,狐狸精是好人还是坏人,西游记里的狐狸精都是坏人,为什么爸爸喜欢狐狸精。这些问题没法回答,大人们都避而不谈,越是回避,她越是好奇,越是好奇,就越问,她只要想起这事儿问我,我就耷拉着眼不看她,任凭她用小手重重擂在我的身上,我也不搭理她,她只好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无趣地把精力转移到别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