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旮旯窝人在上海(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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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连载:旮旯窝人在上海(二十七)

老太太接着电话,开始哇哇大哭起来,这哭声似乎要穿透静寂的黑夜,去到铁英的身边,给这个她从小费尽心机呕心沥血培养的独生女一点回应。

我打了个冷颤,那团紧缩成一团滴答着无边恐惧的黑网突然又张开了,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魔力,不仅要网住我网住老太太,似乎要网住整个世界。一旦落入他的魔掌,无论你如何拼死挣脱,结果好像都是徒劳的。

老太太泣不成声地尖叫着:“你要是不活了,我也跟你一起走,一了百了吧,呜呜呜……”她一定是受到了巨大的刺激才这样情绪失控。我从睡意朦胧的梦境中一下子清醒了,打开灯,披上外套,匆忙间踢踏上拖鞋跑出卧室,看见老太太支叉着短发,上边披着棉睡衣,下面光着俩小细腿,拖鞋也穿反了,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挥舞着,站在电视柜边侧着身子对着我正哇哇着边说边哭。

老太太说铁英不想活了,让她过去,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我看看墙上的表,半夜三点十分,王天宁还在睡梦中好像没有受到一点点打扰,老头嘴角一直在抱怨着叹息着,他再急也无能为力,自从几年前得了脑梗后半身不遂,俩腿几乎不能动弹,俩手嘚瑟地拿不成任何小一点的东西,头一年他想不开不甘心,刚刚退休,老天爷就毫不留情地给他送了一份人生的厚礼——脑梗,让常年奔波在医生岗位上的他好好休息一番,他发怒狂躁不甘心了一年多,最后还是无可奈举手投降了,死心塌地接受了与床为伴的后半生。

我俩穿好衣服,一起去铁英家,临出门老太太给老头安排一番,让他看管外孙女,要是醒了让她老老实实待着等我们,实在不行,今天就不去幼儿园了。老头哼嗨着答应了,我俩急匆匆下了楼直奔南边的铁英家。老太太一改往日里慢条斯理的小方步,大步流星在我前面踢踏着跑,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弥漫开来,一边从昏黄路灯的眼前飘远划破只有几颗星星的夜空,一边顺着她与空气摩擦出的气流滑落身后,甚至带着还没有冷却的余温略过我的脸颊。

“陈三,铁英要是不想活了,你说这该咋办?”老太太极力压制着自己几乎绝望的悲伤,声音颤抖。

“你急成这,有啥用?先去看看劝劝再说吧。”我心里想着,我能有啥好办法呢,老太太平日里对我不屑一顾的骄傲此时已经被她闺女消磨殆尽,我好像有了前些日子摆置王天宁后那种满足感,是一种久违了的喜悦踏实兴奋,是一种大人身上特有的优越感,我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地期待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电梯停在十二楼,刚出门,就听见东门户隐约的哭泣声,老太太哆嗦着摸出兜里的一串钥匙,拿出其中一个,怎么都插不到锁眼里,我赶忙帮她把钥匙对准锁眼按了进去扭两下门开了,眼前的一幕真是让人惊呆了。

客厅的地上散落着带着冷光的玻璃片,像是玻璃杯碎了,玻璃碎片上躺着一个米黄色大枕头,枕头的一头烂了一个洞,从洞口处露出了一团白花花的丝绵。枕头边散落着几个小粉花花包装的小袋子。老太太顾不上这些,从碎片上跨过枕头,直奔发出哭声的卧室里,一不小心一个趔趄,身子猛然往后歪斜,我正在她身后,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死死顶住了老太太的后腰,另一只手抓住她的左臂,娘呀,险些栽倒,老太太踩上了碎玻璃碴子滑了,她挣扎着站稳,嘴里念念有词:“天爷,我的老腰呀,要是摔倒,要我老命啊。”

老太太进了卧室,我没敢进去,把地上的碎物件收拾收拾,太乱了,捡起地上散落的粉色的小塑料袋,这是啥东西,仔细瞅瞅,上面写着避孕套,我赶紧收拾好放到电视墙的小台子上,搁高点,这东西别让王天宁看见,她对啥都好奇,要是让她发现了好奇了,指不定又问个没完,指不定又把这稀奇玩意儿拿学校问老师这到底是啥东西,兴致勃勃地满世界抖露她家里的私密事儿。我把地扫干净,收拾利量,坐客厅的沙发上等着老太太吩咐。

铁英的卧室开着门,我从沙发上能看见卧室的大半个,铁英正趴在卧室的床上呜呜着大哭,边哭边喊叫着:“活着没意思,我还不如死了算了,他要是跟我离婚,我就死给他看。”

“你死了,天宁怎么办?我和你爸怎么办?”老太太哭的更伤心。

屋子里被悲伤笼罩着,偌大的屋子突然很空凉,柔软的米黄色也不再暖和,镀上一层冷硬冷硬的光,墙上的形似蒲公英的图案若隐若现地仿佛要飘走,飘到远方。

“不行,不能便宜这个猪头,我要去他单位了,找他算账,让他出丑。看我怎样闹死他”刚才悲伤的情绪被突如其来的愤怒替代了,老太太不再哭泣,她咆哮着像头发怒的老虎。

铁英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风采,披头散发趴在床上,脸埋进被子里呜呜着。这个从小在生活上娇生惯养到天上,在学习上严苛到考不了班里前三名就挨父母巴掌的大小姐,貌美如花,上海名牌大学毕业,毕业后一路高歌进了上海一所大型外企,在单位里凭借超强的外语实力和严苛的管理手腕晋升到部门经理,年薪上百万,可谓耀武扬威目中无人。此时此刻,深更半夜,却歪斜地穿着宽大的睡袍,披头散发,泪涕横流,埋在被子里寻死觅活,我恍惚觉着这根本不是一个人

“闺女,你给妈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你别问了,行吗?”铁英不耐烦地呜呜着。

卧室里只剩抽泣声。好大一会儿,铁英才又开口了。

“妈逼,今天,在路上,我看见王中豪跟一个狐狸精一起,我,我气死了,”

“你咋不揪住骚狐狸精搧她几个大耳刮?”老太太声调尖利地直刺耳根子。

“我狠狠搧了这个骚货,可是,可是,呜呜呜——”铁英说不下去了,放声大哭。

“可是什么呀!你吃亏了?哭有什么用,窝囊!”

哭声越来越大,平日里最要脸面的娇小姐,此时也不怕丢人了,半夜三更跟鬼叫样,刺耳的哭声冲破窗户,也不知她平日里百般护栏的老公在哪里纠扯哩,能不能听到她发疯般的哭叫。

“这个死人,呜呜呜,他,他向着那个狐狸精,呜呜呜——”

怪不得铁英哭得这样痛,原来是老公在关键时刻没有很她站在一起,也难怪,在一个窝里摸爬滚打恁多年的夫妻,不跟自己一心,啥过头哩,先生这次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领个野女人,还跟人家一伙,搁哪个女人身上能受得了,我心里也开始埋怨起先生来。

“妈逼,他王中豪说要跟我离婚,说我是泼妇,呜呜呜——”

“离就离,我早就看不上这个猪头了!”老太太终于可以在闺女面前畅快地打骂“猪头,死人”了。

“都是你们,天天背地里骂他,他不是傻子,早不愿意你了,回到家就烦,不想回家还不是因为你和我爸看不上他。”铁英开始抱怨起老太太。

卧室里突然静了片刻,静得有些可怕,只一眨眼功夫,老太太的哭声跟山洪暴发跟火山怒吼一样刹不住了,哭得比铁英还痛。好像要把淤堵在腹中的污水喷射出来,把挤压在心头的火山怒吼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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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伤心,没到伤心处,这一刻,老太太提起往昔这一刻,开始毫不掩饰自己伤心处的眼泪悲痛,铁英小时候那些艰难困苦的日子,她如何在这个不负责任专横跋扈的丈夫手里受尽虐待的往昔岁月一一浮现出来,揭开了那些远去记忆的伤痕。

1967年6月17日,对李小梅来说,是个永生难忘的日子,大街小巷充斥着浩浩荡荡如火如荼不可思议的阴冷动荡,屋里她的第一个孩子就要降生了,她忍着剧痛整整在医院打了三天的滚儿,医生说她盆腔内有软骨瘤,梗阻了产道,因而难以生产,要是及时剖腹拿出孩子,还可能生还,否则凶多吉少,最后医生因为害怕孩子胎死腹中不得不在她肚子上拉了一刀后才把这个折磨她的小家伙拉出子宫。而此刻,只有她的妹妹李小露在身边手忙脚乱地照顾她,她的丈夫在哪里呢?

李小梅生孩子时,他的丈夫铁政梁,根红苗正的贫农阶级,他热爱党,热爱学习,此时他正积极忙于“弃小家顾大家”,忙于“支援世界革命”,忙于“解放全人类”的神圣工作……他领着那些半大不小的年轻人,各个像充了鸡血,服用了兴奋剂,不可一世地狂舞着拳头,遥望那天在罗布泊升起第一颗威力无比的氢弹,疯狂叫嚣,铁政梁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婴儿清亮的啼哭声已经来到这个世界。

李小梅在县城的医院里分娩后的第三天,铁政梁回到家,见不到妻子,才恍然想起来妻子去医院生孩子了,他出了自家门院,站在邻居家门口犹豫一会儿,不敢迈进邻居宋大哥的家门。他甚至有些愧疚了,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心里开始为自己辩解,他宋忠祖是资产阶级三反分子、反动的资产阶级分子、阶级异已分子,别说大民主,小民主也不给,一点也不给,半点也不给。当前,是对他专政,没有他的自由,批斗他是公平公正对他,让他改正错误,肃清资产阶级思想残渣,我铁政梁有啥愧疚的!

铁政梁开始为他的忠于党的思想意识胆大起来,他迈进了邻居宋忠祖家的院里,伸着头往屋里张望,他想问问邻居张大姐他老婆的情况。突然,一盆凉水迎面扑来,他的宝贝军绿上衣的前襟和重兰色膝盖磨得发白的裤子瞬间变了颜色,宋忠祖的爱人,媒婆张英花横鼻子瞪眼地看着他,她眼里燃烧的怒火似乎要焚毁铁政梁,铁政梁后背上直冒凉气,他快速躲开了刀子般的眼神,刚才内心升腾的正义真理好像突然坍塌了,这个曾经为了给他介绍对象跑断腿磨破嘴的老邻居,为了他的婚事操办好不惜日理万机的老大姐,他天天没事就来蹭口饭吃的另一个家,此时,完全变了,变成了国家的敌人,也是他的敌人。

彼此一句话都没说,铁政梁悻悻退出张英花家的小院,直奔县城医院。一路上,他的眼前不停晃动着前几天批斗宋忠祖的一幕,宋忠祖脖子上挂上大牌子,上面写上资产阶级反动派宋忠祖,那个四四方方的纸壳子和上面歪歪扭扭的几个黑字还是铁政梁的杰作。最滑稽的是宋忠祖的头上戴着的与土豪劣绅一样的长圆锥形的帽子太大了,不停往下滑落,上面写上“打倒资产阶级敌人宋忠祖”不停遮住脸部,那脸就变成了几个黑体字,没有脸无所谓,只要有肉身在,就要郑重其事地跟台上台下的革命群众配合,让激情燃烧的“打倒宋忠祖,砸烂宋忠祖狗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共产党万岁”的口号洗涤灵魂的罪恶。而造成这样结果的不是别人,是宋忠祖自己没有做到忠祖,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玷污伟人的话,这简直就是找死,这能怪他铁政梁无情吗。

六月的黄浦江自有一种迷人的气质,夜幕下,黄浦江笼罩着一层闪光的薄暮。她无暇顾及外界的烦扰,仍然缓缓从容地流着,喃喃自语着,闪烁着分不清是月光、星光还是灯光的亮。铁政梁看着那亮光,心里似乎又开始愧疚起来,他无数次用坚定不移的革命理由也无法说服自己。只有那些激动震撼的革命口号,那些痛苦冷漠的xx眼神,那些火山爆发的权利欲望,那些让他为之癫狂的白日图景,才能真正使他飘飘然沉浸欢乐。而黑夜里黄浦江的微光,又让他拉回愧疚的深渊,好像要穿透灵魂的黑网,他极力挣脱而又无力挣脱。

现实总是让人失落,当铁政梁进到医院的门,听到妻子生了个女孩时,无名火在心头嚯嚯撺掇,他瞪了一眼斜坐着喂奶的妻子,瞟了一眼她怀中的婴儿,粗声大气地嚷了一句:“不争气的娘们,怎么就生个丫头片子,骚气!”已经忍受三天剖腹后剧痛的李小梅,平日里忍气吞声的李小梅,此时终于压抑不住心头的狂怒,她“嗷”得一声,这一嗓门,吓得怀中正在吃奶的婴儿哇哇大哭起来,吓得铁政梁一个激灵,身子猛然哆嗦一下,李小露手里的暖瓶滑落“啪”摔地上,一声巨响,屋里像漫锅的开水,沸腾灼烫蔓延开了。

李小梅疯了一样,把婴儿扔到一边哇哇啼哭,她趴在床边上也嚎啕起来,惹得隔壁房间的病号都围在门口指指戳戳议论纷纷。李小露尴尬地看着姐姐披头散发,哭天喊地;看着姐夫横眉怒目,狂呼乱叫,她惊恐无奈地呆呆站着。

此时,一个长得很浑实,浓眉大眼的中年女人站出来,她指着铁政梁一脸不乐意:“你做回女人试试,女人生孩子,是过鬼门关,生男生女她能说了算数?你知道你老婆怎样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的吗?你还有脸说这伤人的话。”

说话的女人是李小梅邻床铺的家属陪护。铁政梁一听更恼火了,他转身暴跳如雷地指着女人的鼻子开始破口大骂:“哪来的野娘们,我家的事儿,你他妈操哪门子心,你是活腻了吧。”

铁政梁这话刚出嘴,一群女人蜂拥而上把他团团围住,喷出的唾沫星子都要把这个铁石心肠男人淹没,铁政梁一看形势不妙,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缩了缩脖子,灰溜溜地夺路而逃,身后留下一串串撕心裂肺的哭泣。

入夜,李小梅绝望地偷偷跑到黄浦江边,想起绝情的丈夫,想起自己经历的痛苦,想起邻居大哥因为丈夫而遭受的虐待,缺吃少穿的苦日子不怕,精神的折磨却生生逼死活人。她彻底失望了,对着冷默的黄浦江狂喊着:“李小梅,往后要怎么生活,今晚就一了百了吧!”

李小梅的双脚已经被江水打湿了,她意识有些恍惚,有一只巨大的黑手牵着她不停往深水区走去。突然,李小梅听见江面上传来一声清亮的婴儿的啼哭,那么熟悉,远远呼唤着她心中最柔软的母爱。

黄浦江好像从来没有昏昏欲睡过,她清醒着,她不再冷漠,她如闷雷般的钟声发出深沉重重的回音。李小梅猛然被辽远的钟声惊醒了,她打了一个冷战,浑身发抖,看着那静伏在江心的航标灯,它好像在冷静地凝视着周围的一切,刺目的红光在波涛中闪烁着,猛然刺痛了李小梅近乎麻木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