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旮旯窝人在上海(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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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连载:旮旯窝人在上海(十二)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一年多了,五朵已经疲倦了,她不想再思恋那个魂牵梦绕的初秋傍晚,极力忘却如梦如幻的小河偶遇,那些纠缠不休的日子已渐渐远去。

告别初中,五朵分到父亲教学的高中。开学第一天,刚进学校院,就看到整个校园里乌烟瘴气,充斥着叫嚣谩骂。学生们分成两派,两个派别的红卫兵头头,好像商量好了,俩人一律齐刷刷地头戴绿军帽、身着绿军装、腰间束着武装带、左臂佩着红袖标,手里还握着红宝书,脸仰到了天上,谁也不服气谁。俩人身后是剑拔弩张,瞪眼掐腰,互不服输的两帮派学生,他们正在争老大的交椅。一番舌战,无果。不知谁喊了一句“枪杆子里出政权,谁打过谁,谁是头,有种的,打!”这一声,激怒了俩红小将,靠左边的红小将人高马大,一声大吼,右手握拳,照准对面的小个子红小将的脸呼了过去,人群一阵惊呼“完了,咱派的赵小六肯定干不过刘前进,要吃亏呀!”。“你们快投降吧,不撒泡尿看看,尖嘴猴腮能当头头”“闭上你们的臭嘴,看老子怎么收拾他”赵小六嘴里骂着躲开了刘前进的拳头,像猴子一样快速转身,趁刘前进迟疑的功夫,从他背后袭击,一脚跺在刘前进的屁股上,趁势用手狠狠推了一把他的后背,这一踢一推,刘前进控制不住身体,往前踉跄几步,控制不住身体平衡,重重趴在地上。赵小六一个箭步,骑在刘前进的后脊梁上,死死压住刘前进,制服了比他大一圈的红小将刘前进。在一片欢呼声中,赵小六当上了红小将头头。众小将围在一起,交头接耳,商量着接下来要如何响应党中央的号召,坚决将革命进行到底。

赵小六在众小将的拥促下,左手掐着腰,得意地挑了一眼左臂上的红袖章,环顾四周仰慕的人群,微微仰了仰头,模仿着领袖的做派,右手特意放脑袋上面,慢慢地先往后捋捋头发,再用力朝着右上方用力挥动手臂,鼓起腮帮子大喊“扫除牛鬼蛇神,把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揪出来,斗臭、斗垮、斗倒”。口号一出,立刻得到有力响应,十几岁的孩子,群情激奋,热血沸腾,摩拳擦掌。跟着赵小六高喊”扫除一切牛鬼蛇神,把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揪出来,斗臭、斗垮、斗倒”。”“事不宜迟,革命宜早不宜迟,现在,我们就把xx修正分子李国志揪出来。你俩,去准备黑牌;你们几个,跟我一起,到校长屋里逮他个现形;其余人,先写大字报,贴墙上,要写多一点,把整面墙都贴满。”小将们接到任务后分头行动。

五朵窃怯地躲在教学楼的墙角处,正不知如何是好,迎面慌慌张张跑来一个女生,小脸通红,俩大辫子提溜在前胸口,一上一下地跳跃着,冲着五朵喊着“刘五朵,刘五朵,你跟我一起写大字报吧。”五朵一看,是邻居家跟自己同岁的女孩王青禾。她平时里爱叽叽喳喳,出风头,五朵一听,心里一阵反感,根本不打算去。可是还不敢明说,昨晚上,父母再三交代,别跟这帮疯小孩凑热闹,也别他们明着对抗。可是,不跟着他们,自己形单影只,没人作伴很孤单。还不敢明着说不跟他们,要是让这些同学知道了,她不跟他们瞎凑热闹,那她不也成了拖社会主义的后退的牛鬼蛇神,要提溜出去批斗吗?“刘五朵,你到底去不去啊?”王青禾不耐烦地看一眼五朵。“我,我急着去厕所呢,你先去写着吧。”五朵脸上有些发烧,她几乎没有撒过谎,一撒谎就脸红。“哎呀,你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我先写去了,你赶紧抓紧时间来。”王青禾跟一帮子龇牙咧嘴的学生一起跑走了。五朵假装急着上厕所的样子,一路小跑,朝着厕所的方向跑去。

五朵蹲在厕所里,假装解手,厕所的便池已经满了,上面漂着一层密密麻麻蠕动的蛆虫,一股股发酵的恶臭熏得她两眼想流泪,有一两只蛆虫居然翻滚着,打算朝五朵的脚上拱。五朵跺跺脚,打算把蛆虫踢到便池中,可是,刚想站起来,两腿好像不是自己的腿了,麻的站不起来了。她慢慢地强忍着,起身,站起来,提上裤子。出去该干什么呢?正想着,一个女生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厕所,撩开上衣角,解着裤腰带,情急中瞟了一眼五朵“咦,早上我就看你进厕所了,怎么还在厕所,你拉肚子吗?”“嗯,嗯,好像是吧”五朵的脸又开始发烫,她低着头,跑出了厕所。

众小将们在操场上忙得不可开交。不远处,斑驳的墙上贴满了“打倒黑帮分子李国志”“扫除一切牛鬼蛇神”“坚决支持革命造反派”等形状不一的大字报,热情高涨的学生敲锣打鼓,围着校长李国志指指点点。不一会儿,赵小六一手提着裤子,一溜烟从厕所的方向跑过来,直奔人群中来。只见赵小六走到李国志的近前,横眉怒目,咧着冒白沫的薄嘴片,呲拉着黄牙骂着“妈的,这xx老头骨头太硬,今天好好改造改造他。”上去一脚,踢在李国志的右腿后腿腕上,“噗通”一声,李国志双膝跪地,脸痛苦地抽搐着,赵小六顺势抬起左腿,重重踩在李国志弯着的后腰上,左手抓住李国志的左胳臂,用力往后扭到身后,嘴里嚷着“这老家伙不老实,看你还敢不敢xx”。李国志疼的“啊啊啊”乱叫,嘴角不停抽搐,脸上的皱纹僵硬成一团。赵小六随即右手按住李国志的后脖子,使出浑身的劲儿把李国志的头往地上磕着,“咚咚咚咚咚咚”响了十几下后,李国志挣扎声渐渐小了,额头上起了几个青紫的血包,一道道红蚯蚓,在脸上蠕动开了,顺着脸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这样还不行,还要装扮一番,才能正式游街示众。给李国志头上按一顶纸糊的“二尺五”高帽子,脖子上挂一扇“打倒李国志”的大黑牌子,为首的几个学生推搡着李国志,后面跟一群手举白旗,狂呼乱叫,张牙舞爪的学生。“打倒李国志,打倒李国志”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李国志被推搡着,踉踉跄跄往前挪,那腿好像被人提溜着,没走两步就一头栽倒在地,趴到地上不会动了,脑袋上稀稀拉拉的几根白发,在秋风中晃来晃去。其中一个红小将们还不罢休,揪着李国志的几根白发,把他的头往后拽起来,仔细看看李国志的脸“小六哥,他好像死了。”“他装死的,继续斗,接着游行。”赵小六喊着。李国志被几个红小将提溜起来,像上刑场执行死刑的罪犯,踉跄着,慢慢往前挪着走。五朵远远地看着,想起小时候,李伯伯跟爸爸是朋友,去家里做客,温善慈爱,没有一点长者的架子,听说她喜欢古诗词,李伯伯还特意送给她一本宋词三百首。她天天读,爱不释手。现在,不知为什么,竟落到如此下场!五朵的心隐隐作痛,她强忍眼泪,跌跌撞撞向家里跑去。

半夜,她听见父亲”呜呜呜”的痛哭声,在她印象中,父亲很少哭泣。她辗转着到半夜,父母竟没有像平日里窃窃私语,只有父亲的抽泣,母亲的叹息。她不敢多问,不知到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五朵去学校,听说李伯伯批斗完,在傍晚时候喝毒药离开了人世。学校里依然很热闹,根本看不出跟昨天有什么不同。只有几个学生摇头晃脑背着伟人语录,其他学生仍然余兴未尽,商量着下一个批斗对象。

五朵心里好像有刀子剜着心脏,她痛苦地找不到答案,内心无数次挣扎质问:好奇怪阴冷的岁月,凌乱不堪,黑白无常,莫衷一是。这个世道到底怎么了?看着父亲母亲悲峻的面孔,校长在惨无人性的摧残折磨里,决绝地告别这个世界,他是否是为了保持做人的尊严而选择毁灭自己!没有人能正面回答五朵,只有死一样的沉默。而父亲母亲,除了缄默,始终恪守着心中的执念,私下里坚定地告诉她和弟弟:学习没有错!知识没有错!爸爸坚持让五朵和弟弟不要瞎胡跟风,要上学读书,一个民族的强大是需要知识智慧来支撑。五朵开始学着思考当下了,从前,自己只是沉浸在唐诗宋词的温婉柔媚里,沉浸在少女懵懂美好的想象里,期待着那份独属于自己的青春思恋。父亲谆谆教导,她也只是云淡风轻地听听而已。现在,她好像明白了,有些美好,只能在内心保留,现实,不是唐诗宋词,不是风花雪月;是跟风顺从,是血雨腥风。她心里痛哭着,暗暗告诫自己,内心一定要出淤泥而不染,不能被罪恶蒙住双眼,李伯伯,你是清白的,以后,这些人会遭到报应,你不会这样不明不白背着罪名白死的!

学校放寒假了,那天,家里有事,妈妈让五朵去学校找父亲。学校离家不远,进门,偌大的校园里,空荡荡的,学生们都放假回家过年了,看着破旧的教室,斑驳的墙面下方,密密麻麻的大字报,有些已经被风雨打湿又风干后皱皱巴巴的半挂半掉着。想起上课时,课堂上稀稀拉拉的几个学生,好多学生都中途辍学,高喊着“为实现共产主义奋斗终生,到祖国最艰苦的地方去”,信誓旦旦,有些学生已经迫不及待,慷慨激昂地奔向祖国的四面八方了。而父亲,无数次痛惜地告诫学生“孩子们啊,你们还太小,正是学习知识的大好年华,要安心学习啊。好好考虑考虑,没有文化知识,你们何以实现共产主义!”他的谆谆挽留并没有打动这些满脸稚气的孩子。他们仍然义无反顾,甚至还谴责父亲想走资本主义道路,要割掉这个资本主义尾巴,父亲霎时缄默了。他仍然认真地备课,坚守着自己的指责。

五朵走进教学楼,父亲正在批改卷子,五朵告诉父亲,母亲让他回家,父亲点头,收拾收拾,把卷子放好,离开了,看着父亲日渐增多的白发,微驼的背影,五朵心里升腾着莫名的怜悯酸涩。五朵出了教学楼,低着头,一个人走着,脚下的落叶随风挪移着,慢慢踩过去,发出“沙沙”的声音,又有落叶旋转着飘落到肩上,蹭着脸,痒痒地划过。五朵懒洋洋抬起头,天空很暗,灰蒙蒙的。梧桐树直挺又庄重的树干上,那由墨绿渐变赭红的树叶,在冷风里飒飒作响,颤晃着,反复挲摩着,迟疑着,恋恋不舍着朝地面凋零而去。这迟暮的拥抱,像动情的绝唱,重重触碰大地,发出沉闷悲壮的声响。

远处飘来一阵琴音,是小提琴。如泣如诉,千转百回的琴声,时而像在黑暗中挣扎逃离,时而又像是平静地诉说,凄美而动人,五朵的心好像被重击,又好似被揉抚,要僵结了又要融化了。顺着琴音寻去,在教学楼斑驳的展板旁,一个男子面对着操场,背对着五朵,左肩上夹着一把小提琴,古铜色的琴身,优美的曲线与虎皮纹如柔美女子的身体线条,散发着高雅古典之美。男子的背影俊拔,左手指在琴弦上来回摩挲起舞,像一只精灵,右臂上下翻动,弓子在他的手里腾转挪移,来回之间,摩擦出或柔或刚、或深或浅、或静或动、或诉或泣的琴音。五朵已沉醉,在飘着梧桐叶的背影里,在丝丝缕缕琴弦的倾诉里,五朵仿佛听见了遥远的魂灵的歌唱。

男子转过身,五朵一刹那的惊悸,曾经如影随形,恍若隔世的那个人,真的就在眼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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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五朵慢慢地,慢慢地合上盛开成三月桃花般的唇,她感觉要燃烧了,那闪着流光,漾着春水的双眸无论如何都静不下,似有电光雨光交织,似有春雷惊鸣……

看见五朵时,那男子平静的脸上掠过一丝惊喜:“呵,这么巧,你也在这里!”五朵霎时竟无语,刚刚翻滚着燃烧着的心居然呆呆地不知所措。忽而紧跳几下,像被撕扯了;忽而又舒缓几下,像是被抚摸了。“嗯,我,我,找我爸”五朵觉得耳根跟吃完辣椒一样火烧火燎,嘴巴也不利索了。想仔细地看着他,眼睛好像不听话,偏偏转向地面。

“你爸爸是谁?”那男子很好奇。“刘春山”五朵稍稍抬了点眼,快速扫了一下男子,眼光又转向地面。“介绍一下,我叫牛岚鸣,刚刚分来,我知道你爸爸,人很好。”哦,我终于见到他了,他叫牛岚鸣,怎么这么好听的名字,五朵感到轻松了,像心爱的宝贝在百转千回的寻找里失而复得。“五朵嘴里轻轻“嗯”了一声,眼睛终于敢抬起来了,虽然仓皇躲闪,至少不一直低垂下坠了。“你叫什么名字啊?上次我们在小河边遇见,没有问你。”“刘五朵”五朵居然抬起头,直了一眼牛岚鸣,在目光交织的一刹那,都愣了一下。

五朵的眸子里有一股挡不住的青春的朝气,明亮浅笑,脉脉含情,短发齐齐梳成两个“小刷子”,军绿色上衣,服帖干净,已经洗的发白,袖口处缝一圈细长的小补丁。重蓝色裤子肥肥大大,裤腿处向上卷了几圈。微风吹来,居然没有一丝冷,空气里流溢着甜,扬起微微唐风,飘起丝丝宋雨,在牛岚鸣的心头漾过,好似抚慰了他疼着的伤口。他握着小提琴的左手紧紧晃了晃,右手里的弓子差点滑落,心狂跳几下,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稍稍平静了。

“你还读宋词吗?”牛岚鸣感觉自己说话跟从前不一样了,他自己都很诧异。“嗯,有时候读点。最近不读了。”五朵觉着牛岚鸣的声音要把她融化掉,像刚刚发出的柔软的的琴音触摸到她。但忽而,五朵突然好像又凝固住了,她刚刚还漾着春光的双眸里涌上透亮的珍珠,那珍珠撑不住重量,一颗颗往外掉落。“你,你怎么了?我哪里说错了吗?”牛岚鸣的心揪紧了,居然有些痛,看着五朵眼里的珍珠不是一颗颗掉落,而是串成了一串串,汇成了小河。五朵已经抽泣着发出呼哧呼哧的动静了,她也不知,这肆虐悲痛的眼泪,没有在父母面前流过,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流过,为什么看见牛岚鸣,对他一无所知,却可以像受屈受难的婴孩,一览无余地把眼泪托付给他!她哭的很响很痛。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五朵本来极力控制住自己,狠狠地咬着唇,快要忍住了哭泣,听到这抚慰的话,突然又像开闸的洪流,泪雨肆虐。一直哭,直到眼睛酸涩地转不动了,心里压着的石头瞬间搬掉了,她长长舒口气,心里居然又欢快起来。“看起来好多了”牛岚鸣看着五朵,呆呆地盯着她看,好一会儿,喃喃着。五朵通红的眸子里闪着喜悦羞涩的光:“嗯,好多了”。“你哭这么痛,一定想起了什么?”“我,我,想起了李伯伯……”五朵的声音颤抖,她脑海中又看到了李伯伯流着血的脸,扑倒在地时飘着的几根白发。“我经常做梦梦到他,满脸都是血,还笑着,声音很大……”五朵眼里闪着惊悸。“那天,我也看见了李校长被批斗,很惨,可是,跟李校长一样,甚至比他还惨烈的人何止一个几个呢!”牛岚鸣的眼里写着悲愤,声音颤抖地厉害。五朵看见牛岚鸣的眼里晶亮晶亮的火。是不是每个人,每个善良的人,都需要一团火,彼此靠近互相温暖。是不是每个有良知的人,都需要一团火,烧掉这黑暗,照亮人性的社会。“是的,你想的对”牛岚鸣对着五朵又像是自言自语。“你,你,怎么知道我想什么?”五朵惊疑。“能陪你一起走,陪你哭的人,跟说知心话的人,又有几人!”是啊!好像没有,不,现在有了。“是啊,你又想对了。现在有了说话的人,是吗?”天呐,他能看穿我吗?五朵突然不知所措了,傻傻地看着牛岚鸣。“傻丫头,害怕我了!”哦,是害怕还是心有灵犀?五朵的脸上又飞起了红云。喏喏地点头,末了摇头。

一片赭黄的梧桐树叶划过五朵的“小刷子”,顺着她的前襟坠下,在地上翻几番,在寒风中瑟缩着,打几个转,迟疑着,无奈地被风揉捏着,打着滚,远去。又有一片片半黄半绿的叶子,一片片暗赭蜷缩的叶子在枝干上撕拽纠扯着,分开了,围着那枝干忽上忽下地盘旋,似不忍离去,又不得不沉落,夹裹着寒凉的夕阳余光,在五朵汹涌的珍珠串里透着一丝微亮。

“人多像这梧桐树叶,身不由己,任风吹落,任人踩踏,然后腐烂入泥。”五朵似有所悟地感叹。“是啊,很多时候,人还不如这落叶,她们可以悲壮入泥,不用担心被羞辱,不用担心失去尊严地告别这世界,而人,做不到。”牛岚鸣似乎隐忍太多的痛,他的话让五朵感到,不是那种漾着涟漪的小河,更像是流着血战栗着雷鸣霹雳。“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而活?”这是缠绕着五朵好久好久,不能释怀的问题。“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活着遭受屈辱,苟且偷生,让人绝望的日子不如去死!”牛岚鸣哽咽了,他颓然蹲下身,把小提琴放在身边的地上,左手托着下颌,右手紧紧扣着弓子,上下晃着,似乎在泄着心中的悲愤。五朵有些惶惶然,她看见一颗泪珠顺着牛岚鸣的眼角滚落,像打湿一地的花瓣,她心里猛揪着,很痛。她迟疑了一下,又好似下定决心的样子,挨着牛岚鸣身边,很近,几乎稍稍动一下手指头就能触碰到他的身体,轻轻地蹲下来,轻轻地拿起了小提琴,大胆地仔细地看着牛岚鸣,这个曾经让她魂牵梦绕的男子,像梦像风,如今,却真实到可以触碰他急促的呼吸。“你很难过,我们一样的,别太伤心了,是我勾起了你的伤心”五朵终于可以流利地说话了。沉默了好一会儿,牛岚鸣终于说话了:“嗯。我刚才情绪太激动了,对不起。”“没事,我们其实都一样。枯叶落了,明年还会长出来,只要根没有死,总会还有希望。”“嗯,你说的对,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能思考到如此。”牛岚鸣不由赞叹。五朵脸上有些发烫:“我经常看着梧桐树想,人生是不是就像这梧桐叶,地下的根是她的灵魂,叶子长在明处,人们看见了她凋零,会叹息,可又有谁想过,树根,在黑暗中如何挣扎着,才支撑着叶子死了又活了呢!”“对,根在希望就在。”牛岚鸣的声音里又有了温润的水波荡漾。

“先不想不开心的事儿,你喜欢听什么曲子?”牛岚鸣转开了话题。“我想为你拉一曲,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拉琴了。”他不等五朵说话,从五朵手里拿过琴,起身,琴头放左肩,下颌稍稍低垂,脖颈与小提琴融成一条优雅的弧线,左臂向指板翻卷,手指娴熟地在四根琴弦上来回撩拨两下,不时发出短粗的琴音,随即,右手持弓,缓缓在四根弦上试音,只几秒钟的功夫,调试音准完毕。弓子开始在琴弦上徐徐舒展,乐音似乎是由远到近,由小到大,一阵轻柔婉转的“序曲”过后,是无比强烈的颤音,左手在指板上流动着,跳跃着,颤动着,揉挲着,一个个激昂的音符好像敲打着五朵的心扉,只见弓子上下翻飞,强有力的节奏感使整个人仿佛要舞动起来。突然,随着一个扣人心弦的双音,琴声戛然而止,弓子顿停。一根白色的弓毛由于用力过猛而断掉了,五朵的心也随之一紧,在几秒钟短暂的停顿后,缓慢轻柔的小提琴声再次响起,在低沉忧郁中,一丝丝的凄凉弥散着,仿佛一个孤独的人在轻轻地哭泣,那根断了的弓毛在风中轻轻舞动。

五朵似乎懂了他的琴声,琴声好像迷失在黑暗中,却并不属于黑暗;琴音挣扎在绝望中,但却极力挣脱绝望。带着凄凉的幻想,微渺的希望。天空暗了,一片低沉的黑云,忽而似妖魔的脸,忽而又似天狗狂吠,仿佛很重,向地面压下来,要把一切粉碎,撕裂,卷走。

天黑了,琴息了,人也该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