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旮旯窝人在上海(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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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连载:旮旯窝人在上海(二十四)

一大早,空气中弥散着刺鼻的红花油味,鼻子比眼还醒得早,睁开眼,愣怔一会儿,这是哪儿?哦,不是乡下的家。

“陈三,我想拉屎。”老头唤着。

“好,马上来。”

我慌着带上一次性手套,把床下的便盆捞出来,床上铺上塑料袋,便盆放上面,推起老头身子,侧身躺卧,把便盆斜着放在他屁股边。“噗噗嗤嗤”一股酸臭弥散开,混着红花油的味道,鼻子里开始变得怪异。

红花油的味道从小卧室飘开,从开着的门往里看,老太太正光着屁股趴床上,一只手拿着瓶子,另一只手往屁股上来回蹭着。

外婆,等会儿我收拾好帮你抹药吧。”我有些可怜老太太。

“不用,我自己能行。”老太太执意不肯。

老太太屁股上的肉皮松垮着,惨白惨白,她不停揉搓着,屁股上的松皮跟着手来回晃动。

我收拾好老头,进了厨房,厨房里光线可亮,一轮红彤彤的日头从东边的天空露出半拉脸,照在窗户楞上,一道白光反到厨房的墙上,刺得眼自想流泪。“扑棱扑棱”一只麻雀不小心撞到窗玻璃上,身子趔趄着飞走了,这小玩意儿能耐不小,居然飞到十二层楼的小山上,你以为你是老鹰哩。

屋门“咣咣咣”响动起来,伴着乱糟糟的门锁转动的声音,门开了,一大堆拥进了屋。王天宁一家,带着红孩,屋子里顿时乱了,王天宁和红孩叮叮咣咣闹着,跑进了老太太的卧室。我从厨房探出头,想打个招呼,铁英斜我一眼,哼都没哼一声,径直走进老太太的卧室,先生嘴角上扬一下,冲我点点头,嘴角哼了一句“你好”,声音很低,但我听清了,心里猛动了一下,赶紧上前给先生让座,他摆摆手,直直站在藤椅边上。

“外婆,你还在床上偷懒。”王天宁奶声奶气地说。

“外婆不舒服了,昨晚洗衣服摔地上了”老太太哼嗨着。

“妈,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啊,真是的。”铁英埋怨着。

“哎呦,哎呦,我又不是故意的,谁想没事找摔。”老太太语气有些硬,嗓门提高不少。

“外婆,你很疼吗?”

“你不小心摔住了,还这么厉害”铁英嗓门更高。

卧室里静下来,不一会儿,老太太又“开始哼呀,嗨呀”起来。

“嗯,哎呦——你们出去玩吧,我没事儿,赶紧玩去吧,天宁都盼几天了。”老太太语气变软了。

铁英板着脸出了卧室,天宁喵悄跟她屁股后,小手指头放嘴唇前,弯腰对着仰着头看她的红孩“嘘”了一声,压低嗓门:“不要吵闹,妈妈生气了。”先生面无表情从藤椅边上走向门口,大门“哐当”关上了,铁英一家三口去游乐场了,红孩留家里,眼巴巴看着大门关上,嘴角低声呜呜着,卧室里传开老太太“哎呦,哎呦”的呻吟。

平日老太太恁横,我和老头不敢招惹,这会儿趴床上跟老绵羊一样不动了,我伺候老头吃完早饭,到十点半去外面透气。这会儿还早,先坐下歇一会儿。老太太哼嗨得没劲儿了,呻吟声小的听不见了,屋里静下来,只有红孩盯着自己的尾巴转圈,转累了,开始东张西望,卧室的角落里,堆着一摞子硬纸壳,从纸缝里爬出一只小黑虫,红孩用前爪好奇地点一下,缩回去,又点一下,又缩回去,反复几次,虫子吓跑了,红孩又开始东张西望,盯着老太太看看,“呼腾”跳上床,歪着毛茸茸的小脑袋看着老太太。

“红孩,你比我主贵啊,你天天被人家娘俩宠到天上了。”老太太对红孩说。

红孩嘴里叽咛着,前爪扒拉着老太太的胳膊。

“我的屁股疼死了,带你出去不成啊,你就忍忍吧。”老太太对着红孩自语着。

红孩不罢休,伸出舌头往老太太的脸上蹭。

“哎呦喂,这疯小子,痒死我了。你再闹我打死你,呵呵呵,红孩,你托成狗比人强,我还不胜你,你病了,人家娘俩心疼得只想哭,我呢?死到床上,是不是也没人问问呢?”老太太好像在问红孩,又好像问自己。

我心里有些酸。想起老头说的那些话,养孩子到底是图啥呢?从生下来,就操不完的心,父母自己省吃俭用,把最好的都给孩子,巴望着孩子能成才,辛辛苦苦拉扯大,才明白,原来啥都指不上孩子,他们只顾自己好,才不管父母的死活呢。

城里的孩子就是享福,小孩子过个生日都这么隆重,俩大人请假陪着,跟皇上一样。乡下孩子过生日,大人想起来了,煮俩鸡蛋,下碗捞面条一吃,吃鸡蛋图个吉利,捞面条在生日那天叫长寿面,保佑孩子吉利长寿,平平安安。要是忘了生日,乡下还有句老话,说忘了生日好,可以长命,那是胡扯,是给自己找个忘了的借口,自我安慰一下。

游乐场是啥滋味?这辈子都没有尝过,只在电视里见过,大转盘晃晃悠悠转着,跟老早乡下地里的水车轮长得差不多,但要大得多。还记得,大孩二孩像王天宁这么大的时候,哪里上过幼儿园,田地菜园就是孩子们的游乐场,一到秋收时,带着俩孩儿,准备着干粮带上,地里黄豆熟了,一家人去地里收豆,他俩在田间地头跑着疯着,追小鸟,逮蛐蛐,夕阳西沉,河滩上,水车慢悠悠地翻卷着,大人疲惫的身影被晚霞的余晖拉得细长细长。水车上长满青苔,“吱呀吱呀”地伴随着水流唱着,上下翻转,俩孩儿的咯咯咯咯的笑声挂在水车上,好像还在耳边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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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擦黑时,铁英带着王天宁回来了,大包小包堆到餐桌上,藤椅上,没过一会儿,先生进了屋,手里抱着一个不小的盒子,像是啥主贵东西。王天宁“哇呜”一声扑上去,红孩正在她身边窜跳着,听见叫喊,吓得夹着小尾巴想逃跑的样子,圆溜溜的黑眼珠惊恐地看着王天宁。“哦,哦,臭红孩,快过来,我给你照相。”说着,俩小手挥着向她爸爸要盒子。

“王天宁,回家要先洗洗手,你看看,你的小手多脏,变成拾破烂的了。”铁英冲着王天宁喊着,“中豪,我不是跟你说了,把相机拿回那边,你偏不听,为什么你总是惯着她?”“这东西是谁非要给她买的,是我吗?”先生一脸不高兴。铁英翻了翻眼皮:“上次的那架钢琴,不是你惯着她买的?你还怨我惯着她。”“你们俩别吵了,烦死我了,不听不听,爸爸,你赶紧把相机给我,我给红孩照相。”王天宁一把夺过爸爸手中的盒子,还没等拿稳,盒子“啪嗒”掉到地上,先生赶忙弯腰捡盒子。

“爸爸坏,爸爸坏,摔坏了你赔我,臭爸爸。”王天宁小手甩着先生的大腿,“不会坏,来,打开看看。”拆开盒子,去掉白泡沫,一架黑乎乎带着银色钢圈的家伙露出头,“爸爸,我要跟商场那样的。快点,快点。”先生又从盒子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圆棍,拉长变成了三脚架,固定好,取出脚架,把三角摆开,几个摆弄下来,把相机按到黑支架上,调好高度,王天宁站在支架后面,小嘴咧着:“红孩,红孩,快站好,站好,我给你照相。”红孩哪里听她的指挥,在黑架子边上窜来跳去不安生。

王天宁看红孩不听指挥,气呼呼跑上前去,揪住红孩的一只耳朵往上提溜,红孩的俩前腿被拽老高,眼也歪了,嘴里呜呜着,:“叫你不听话,不听话,看我怎么收拾你,罚你站起来,给小朋友承认错误。”红孩还是呜呜呜,好像很委屈地看着王天宁。“天宁,王天宁,来这里,来啊,跟外婆说说,今天都玩什么了?”老太太在卧室里躺一天了,这会儿听见客厅里闹腾,唤着外孙女。王天宁恶狠狠地把红孩扔到一边,掐着腰,指着红孩,眼里冒着火说:“你这个讨厌鬼,一定有多动症!”说完,撅着小胖屁股跑进了卧室。

先生坐在藤椅上歇了一会儿,嘴里低声嘟囔着,铁英正照着镜子摆弄头发,白了他一眼,把头扭到一边,气呼呼地说:“你一天到晚不着家,好不容易给孩子过个生日,晚上一起吃饭,你还要出去,你最近是不是被谁勾住魂了?

“你,你真是不可理喻,我有事走了。”先生哭丧着脸出了门,门“啷当”一声关上了,铁英把小镜子一把摔到地上,“哗啦”镜子在地上开了花,红孩刚刚受到惊吓,这会儿又吓一跳,眼里窃窃地偷看一下,夹着尾巴跑进了老头的卧室,一声不吭了。

老太太跟天宁正说得美,客厅里稀里哗啦乱响后,小卧室也没动静了。

“王中豪,你今天出了这个门,就不要回来了,你心里想的什么。以为我不知道,当我是傻瓜吗?被哪个小狐狸精迷住了,不要脸的东西。”铁英开始呜呜啦啦地哭起来。

“外婆,妈妈怎么哭了?”

“你猪头爸爸惹哭你妈妈了。”

“不准你说爸爸猪头,他不是猪头,爸爸不是猪头。”王天宁带着哭腔大声喊起来。

“好好好,不是猪头,不是猪头,外婆说错了。”

“外婆,狐狸精是妖精吗?是西游记里的狐狸精吗?”

卧室里没声儿了。

铁英带着王天宁和红孩回家去了,大兜小兜扔到桌上不管了,临走也没搭理我一下,只伸着头跟老太太哼唧了一句:“走了,明天你去那边把东西拿过去。”门又“哐当”一下,屋里静下来。

照相机在三脚架上卧着,小镜子的碎片在灯光下闪着,地上,桌子上,藤椅上,堆着纸壳子,纸提兜,是铁英给自己和张天宁买的几件新衣裳,客厅里乱糟糟的。老太太一手揉着屁股,一瘸一拐从卧室走出来,扭脸看看桌椅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叹口气:“柜子里到处都是衣服,有几件牌子都没去掉,又买新的,一件衣服成千上万,败家子啊,没一个省心的。”嘟囔着进了厕所。我好奇,一件衣服咋会成千上万,老太太也真能喷,这一块布料子再好能值上千块?搁乡下,一件新衣裳多了几十块钱,我冬天的最厚实的棉袄才八十多块钱,还嫌贵哩。看着屋里乱七八糟,心里总是不舒坦,我已经伺候老头吃过晚饭了,坐着也没事,要不帮她收拾收拾?不行,上次帮老太太洗张天宁的衣服,铁英都不愿意,这要是敢动她的东西,还不知咋不愿意哩。算了,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我只伺候老头的吃穿用度,别的就别瞎掺乎了。

这样一想,心里好受了,去老头的大卧室里,躺自己的小床上歇着。刚躺下,听见老太太从厕所出来,脚跐地的声音,跐着跐着没动静了,我没在意,自管躺着,无意间扭脸寻摸一眼,“哎呀,娘啊!”我不由惊叫一嗓子,“你不吭不哈跟瘟神样杵门口,吓人哩。”只见老太太说不上来啥表情,直愣愣看我,说笑吧不是笑,说哭不是哭,带点难为情的样哼唧着:“陈三,我这屁股还是疼,你能帮我收拾收拾客厅吗?铁英这娘俩,扑腾地厉害,天天跟她们屁股后收拾不完,唉,上辈子欠这些姑奶奶的了。”老太太一脸愁苦,可怜巴巴。“好,我去收拾,以后有啥活儿你尽管说,我是闲不住的人,好干活。”说着我去客厅收拾。那个最大的纸袋子掉到地上,一件粉色的棉大衣半露着,我捡起来往里面塞,衣服的吊牌搁住手,抽出来一看,吓一跳,乖乖,标牌上写着¥3680,这是啥主贵衣裳,值这样的天价,超我仨月工资了。抽出来一看,也没啥稀罕啊,摸起来怪厚实软和的毛绒大衣,商家坑死人,净坑这些有钱人,捣死人不偿命。

晚上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城里人干品咂都对不劲儿,那天恍惚听老太太说铁英跟她老公挣的钱各花各的,叫AA制,夫妻之间还兴这样!农村人说的好“男人是搂耙子,往家搂钱;女人是小匣子,往家存钱。”男女分工把家摆弄好,搁大城市谁都不顾谁,这是哪门子活法?搞不懂,真是搞不懂。还有这衣裳,一件新衣裳好几千,铁英一月要挣多少钱,才能这样破费着买这买那,这一趟买下来,少说也要三五万块钱,那台相机铁英说可贵,她要是嫌贵,那都不知要贵到天边上了。最可气的是,老太太都疼成这样了,闺女跟没事人一样,该干啥干啥,连一句暖心窝的话都没有,不说暖心话也罢了,把屁股后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拾收拾再走,也算是帮自己的亲娘干点活儿,连这点都做不到。买一圈东西,没一样给老头老太太的,养个孩子,跟白眼狼样,真是寒心,太寒心。我越想越生气,城里人,哪都不对劲,想着想着,眼有些发涩,睁不动了,迷迷糊糊睡去了。

半夜里,一道黑影从门缝蹑手蹑脚“倏”得一下飘进卧室,裹着一股冷气和阴森森的尖笑,打破夜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