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树的优美散文:树的散章

朋友送我一幅画,画的色调昏黄,一片夕阳里的昏黄;一个迎着落日,行走于荒原的老者,一只在天地间孑然的大鸟,远处是几株老态龙钟的树。画里没有落日,只有老者在荒原上的,长长的,弯曲的影子。那个佝偻在地面的影子,是黄沙掩埋不了的胡杨,斜倚着不肯倒下,它蜿蜒成一条河,从脚下延伸开去。

关于树的优美散文:树的散章

闲暇的时候,捧一杯茶,驻足画前,心灵就在荒原上静静沉思、随意驰骋。

父亲老了,牙齿都要掉光了。有一个晚上,他戴着老花镜,极认真地看我儿子的课外书,一头白发在灯下面尤其的夕阳西下。我放下手边的活跟他拉家常,他告诉我,他又梦见老家门口的那几棵老槐树了。没牙撑着,他的两颊塌陷,不忍直视,整个形骸都是枯的。

他秃噜着嘴,含含糊糊的讲那些我早已听腻了的故事。他讲他小时候爬中间的那一棵树,不小心划破了脚趾,怕我奶奶责备,便用墙角的细土止血。还有他身穿军装,腰系红花,骑着大红马去遥远的格尔木当兵的情景;他说他还清楚的记得,在大槐树底下,祖母一边挥手一边抹泪的身影。也会想到文革时,为了避祸,落魄的一大家子,在一个月夜里怆然的逃离;那晚的树影应像油画里的影子一样扭曲着的。

我曾专程拜望过那几棵老树。那是有一年的秋天,我独自去的,找起来很容易,父亲的记忆在我的心里,况且,老树是很远就能看到的。

走到近前,将手轻放在嶙峋的树身,感觉就像父亲苍老的脊背;仰望那如伞如盖的树冠,感觉有一双神秘的眼就藏于其中,它阅尽了太多的过往和浮沉;心里默问,你认识我吗?我也是你的子孙呀,树没有回答,只是飘下几片黄叶,轻柔的划过我的脸颊。

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

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鹳窝。

从元末明初到如今,这歌谣在民间流传了六百多年。这是一份久远的离别与乡愁,思乡的人们代代传唱,从来不曾淹没掉。几百年前,随着明太祖的一纸诏书,大迁徙的人流便从老槐树下挥泪启程,离乱四方,那是风中卷起的树的种子,四处飘散开去,尔后,在不同的土地上浮沉、吐纳、扎根、生长起来,重新长成一株株大树,荫庇一方,福泽后人。

树在地上开枝散叶,日益蓬勃,也日渐衰老,这些都很容易见到,至于树的另一面,则只有当我们被埋到地下,才能真正懂得。

经历一场秋杀,落下一层黄叶,地底下就长进几分根去,年复一年,根铺展开来,成为一棵倒立的树,在另一个空间里蓬勃。这是隐形的树,这是树在地下的影子,蜿蜒着是一条生命的河,涓涓的源头,磅礴的中游,平缓而安静的向着未知的方向流淌着。

民间的族谱里多是这样的树,代代相传,血脉相连。后人们一页一页的翻看时,心头便在开枝散叶,一株绵延的老树重新挺立。笔墨下的每一个尘封的名字,逆着时光追溯,活脱脱的,都是生机勃勃的树;有的在荒原上寂寞守望,有的在田埂地头悠然自得,有的在河岸边孤霜自赏,有的在悬崖上独领风骚···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曾用一整个下午,仔细的端详秋日里的落叶,从叶柄,叶脉,到失了水分与颜色的叶片。将完整的干叶子翻转到背面,迎着太阳去看,脉络清晰分明。主脉从叶柄处分开,一律的向前延伸,一边延伸,一边还会分散成更狭小细微的脉络。再仔细些,之间的微细支脉彼此交融,寻不到始终,分隔整体成一个又一个的网格区间,没有那一片叶子不是如此;每片叶子分明都是一棵树的缩影。

秋天来的时候,一定要认真的采一堆树叶;杨树的心形叶,银杏的扇形叶,还要几片红枫或者红山桃叶,写上自己最钟意的文字,最好是《诗经》里透着清凉而悠远的辞章: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无需别人执笔,就用自己或行或楷、或篆或隶的字体抄录,都是美的;无需烘干,无需过塑,只把它夹在最爱的书里珍藏;过上很多年,那时的你,或者另一个翻书的人,不经意的,从书架上抖落那一片叶子;泛黄的叶子,又一个世界呈现于眼前。

稍一分神,那一片叶变成一幅制作精美的世界网格式地图,形形色色的人们都在不同的区域里存在,游走,闯荡,漂泊。虽然活动的区域有大有小,但都无法穷尽一整片的叶子。就像《列子·说符》中‘歧路亡羊’的故事一样。

叶的边缘以外,俱是苍白的空间,或许能够通向另一片叶子吧!至于这些,只有大胆的想象与宁静中的冥思才能行走在上面。

《诗经·小雅·采薇》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句子,缠绵,曼妙,是一首春去秋来的MV,淼淼的琴音,浅浅的天色,轻轻的微风,绵绵的秋雨,婀娜的杨柳的身姿就在其间或荣或枯的舞蹈···

《世说新语》里有一则‘桓温叹柳’的故事: “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概然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炫然流泪。”

很多时光熬制的汤汁,唯有再次放到岁月里体尝,才能慢慢品出真味;所以,金戈铁马之后的辛弃疾,才会发出与桓温遥相呼应的咏叹:“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所以,在漫漫戈壁,才会有一排排思乡的‘左公柳’遥向辽望。

谈到田园树木,摅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最当忆起的是五柳先生。“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荣荣床下兰,密密堂前柳。”陶公诗句雅淡深长,善寄兴于青松、芳菊、归鸟、孤云等质朴自然而抒怀言志,苏轼赞陶公诗为“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读来就像先生的东坡肘子一样回味悠长。

翻阅历史,就在桓温皓发叹柳之时,陶渊明正当意气风发,只不过一个开疆拓土,成一代霸业,另一个则转而内寻,得世外桃源;这两位,就像书页的正反两面,默默的嵌在史册的东晋部分。

咽下一口浓酽的茶水,将思绪收回当下。依依垂柳,袅袅田园,都已到了尽头;土地里没有了庄稼和果树,全都长成了楼群和工厂,星星点点的村落与门前的树木凋敝成一道不堪的景象,机械的轮子碾碎了深秋,碾碎了田园。

农人们成了被囚禁的山雀和柳莺,青山绿水中的清吟脆啼只能化作一重伤感往事,云天林木间的嬉闹追逐也将成为痴痴的幻想。那些曾经于树下纳凉,闲聊,嬉戏的记忆,将被岁月风干,随风飘逝;楼下面,小区里,秩序井然的绿化带中,再也没有哪一棵树是属于你和你的孩子的了?假如有一天,游子从异乡归来,他是否还能找到家的方向!

白先勇的《树犹如此》里,讲述了一棵树的凋亡,一个朋友的亡故。生命如树,它是造物主摆放在天地间的各式沙漏,记录时光,还有各自的流转轮回。哪一天,我老得动不了了,就请将我的躯体栽种到泥土里,用不了多久,我就会以一种新的姿态站立起来,撑起一片天空,守望一方土地。

品一口冷茶,浅吟这一句: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本文作者: 白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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