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往事的小小说:我欠老乡二斤糖

我毕业那会儿,人才紧缺,不用参加考试,就分到了基层乡政府,做了文书。

关于往事的小小说:我欠老乡二斤糖

初参加工作,从来不会怀疑领导的任何决策,凡是领导安排的事尽最大努力完成,加班加点更是家常便饭,期间有两年母亲过生日,我都是白天在单位上班,晚上在酒桌陪酒,没赶回去陪母亲过生日,妹妹远嫁山西,也没请假去送妹妹,一边加班一边安慰自己,年轻人就应该多吃点苦,百炼成钢。

乡财政捉襟见肘,非常紧张,紧张到只得从老百姓手里想法设法收钱,项目五花八门:摊派款、教育基金、计划生育罚款、违章建筑、乱砍滥伐、赌博处罚等等。即便是这样,还是入不敷出,领导不得不挖空心思瞒着上级,自行设立一些新的罚款项目来。

因为没有钱,没法招待来单位下乡的领导,吃饭时,不论职位高低都从单位灶端了洋瓷碗,一起围在院子乒乓球桌四周边吃边聊。下乡一跑一整天,晚上活动只是下下棋,睡觉前在宿舍里倒半盆温水,搓着脚丫子给自己洗脚。

政府没钱花,老百姓就跟着忙张,政府院里有一棵胳膊粗细的苹果树,却从来不结苹果。有时是白天,有时是夜里,听见马达响,“扑通”一声就从车上推下一个人,三四个小伙子围拢上去,不由分说一阵拳打脚踢,然后停下手来逼问究竟什么时候交罚款,意志软弱撑不住的,就保证限时上交罚款,松了胳膊,一瘸一拐的往回走。继续犟嘴不老实的,又一阵拳打脚踢,扯着胳膊面对着苹果树用手铐铐住,从白天到晚上就做了等待苹果砸头的牛顿。人铐得久了,十之八九要不停的动,好不容易长出的绿叶儿,展开的白花儿,都被摇落了,没有了花,自然就不会结苹果。

那是个夏天的夜晚,宿舍蚊子嗡嗡叫着,好不容易有了睡意,窗外手电一上一下的晃,窗子拍得啪啪作响,蹬上裤子溜下床,出门上了车,摸摸索索的拉拉链,才发觉裤子穿反了,好在天黑没人看见。不用说,又是特别行动,大家都没睡好,车上的一个人打哈欠,其他人也跟着张着嘴打哈欠。

车子走了大约半个多小时,下了公路拐进一条乡间小道,前边玉米地愣边上钻出一个黑影,拦住车,给大家伙儿发烟。借助车灯认出,他是这个村的计生干部,指明行动地点后,迅速钻进玉米地里离开。可以理解,都是乡里乡亲的,他要继续工作,还要在村里呆,必须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这是一处座落在半山腰的农家小院,三间摇摇欲坠的土木瓦房,黑暗中,像极了一只匍匐在草丛中的癞蛤蟆。

专干压低声音迅速布置了行动方案,敲门、守窗户、堵后门各负其责。门敲过两声,屋里灯亮了,但没有人来开门,专干开始用脚踹门,门还没被踹开,守后门的几个人就揪住一个头发凌乱、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从后院出来。那时没结婚,不理解丰收的喜悦,觉着怀孕的女人既臃肿又难看。

女人想从后门开溜,不想正好进入我们既定的“埋伏圈”,夜里天凉加之害怕,女人整个身子都在瑟瑟发抖。

几个人架住女人的胳膊,往公路边的车子跟前拖,要拉她到镇卫生院引产。男人红着眼冲过来,被几个小伙一脚绊倒,揪住头发摁住半边脸控制在地上,男人翻不过身,咆哮着抬起头在地上狂叫,先是骂专干,紧接着骂党骂政府,孙部长俯下身子赏了他两耳光,男人就满口喷着血沫子的骂,女人听见男人在后面开骂,一屁股塌在地上,两手死地抱住路口的一棵枣树,几个人没辙,就使劲的掰女人的手指头,女人的婆婆鼻一把涕一把的跪在前面地上哭着告饶。

忽然,女人就变了声调捂住肚子大声地呻吟起来,妇联主任过来凑近计生专干耳朵小声嘀咕了几句,专干铁青了脸,挥了挥手,男人被松开了胳膊,男人顾不上扑身上的土,抱起女人往屋里走,女干部们也跟进去帮忙,女人要临产。男人搬了长条橙子挡在门口,虎视眈眈地瞅着我们,男干部们都在院子边的青石头上傻坐着, 山里夜晚特别安静,只听见屋里女人痛苦的呻吟声和妇联主任指挥用力再用力的声音,成家的没成家的都不再说话,大家一言不发的抬着头看头顶亮亮的星星。

大约过了个把钟头,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从屋里传了出来。老妇人从门里探出身子,对儿子说,生到你心上了,是个丫头,快招呼大伙喝水。由此看来,男人的第一个孩子是男孩,这次就盼生个女孩,农村,两个男孩负担太重。

男人闷不腾腾地挨着个给我们发烟,老妇人到灶房给儿媳烧了米酒鸡蛋端进去。我们不方便进屋,老妇人就指使儿子搬了张桌子到外面院子,不大一会儿,就变戏法似的从灶房给每个人弄了一碗荷包蛋泡馍出来,招呼院子里的人坐下。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好意思去端碗。老妇人就端起碗一个挨一个的让,她先给专干端了泡馍,说,专干你给大家带个头,我已经做好了,大家伙儿都不吃,说明大家看不起俺,嫌俺们穷,嫌我儿子儿媳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生俺们的气。都是我这老脑筋作怪,有了孙子,心里总盼有个孙女不是?俺家闺女穷命福大,刚出生就遇见这么多吃净粮的人。我知道大家抹不开脸,话又说回来了,你们都是端公家的饭碗,也是按政策办事,谁也不想这么干不是?我保证不给大家伙儿出难题,计划生育罚款再不用你们催,赶明个我卖了圈里的大键牛,再借一点,最迟三天功夫,给你送到乡政府,今天不凑巧,家里糖没了,大娘只能给大家吃白开水荷包蛋,要是能给俺、给俺家刚出生小闺女个面子,大家伙都趁热把这泡馍给吃了。

专干不再说话,低着头拿起筷子,一口接一口的往嘴里扒拉泡馍, 吃完搁下碗,一个人起身下台阶走了。后面的人也都跟着端起碗,吃光了那一碗碗没搁糖的鸡蛋泡馍,回乡政府的路上,没有人说话,所经之处,只是听见一阵又一阵的犬吠。

回家把这事.说给母亲听,母亲异常气愤,指责我们不是在搞工作,直接就是在作孽在胡闹,但她同样又是那样的无可奈何,一再叮嘱我,一定要注意工作方式,善待平头老百姓,他们也许很卑微,但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不管到什么时候我们都不能忘本。下次再去下乡,给人家称二斤红糖,买些营养品,给小谋犊娃买身衣服带去,当着面给人家道歉回个话。

那些年单位事情特多,一天到晚地忙活,其间有两次乡下路过那个村,但是都没遇见主人,三年后我调到了市里工作,临走前只好留.五十块钱托部长捎给那户人家。

不知不觉一晃十多年过去了,现如今,我们各级政府不但不再向老百姓收任何款项了,而且还出台了一系列惠民政策,给娃娃们免学费、给老年人发放养老金,给农户发种地补贴、实行移民搬迁政策,推行合作医疗政策,千方百计减轻农民负担,但那个夜晚的经历却如同梦魇一样永远印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打听过好多次,遗憾的是一直没找到当年那户老乡,估计他们己经举家搬迁了。前几天,打电话给已经退休的专干,让他负责承头联系那天晚上其余六位吃老乡泡馍的人,利用国庆节假期,全力以赴专程去寻访那户人家。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天晚上出生的小宝贝应该早已长成大丫头了,但我们几个至今还欠她一声对不起,尽早找到她和她的家人,当面道谦,求得谅解,否则,这种难以解脱的负罪感,只有亲历过的人,才会体会,才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