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文笔下冷漠的美文

冷漠

关于文笔下冷漠的美文

读龙应台的《香港笔记》。她在香港大学做讲演的时候,谈到张爱玲笔下的冷漠。比如张爱玲写香港沦陷后的“欢喜”:

“我记得香港陷落后我们怎样满街的找寻霜淇淋和嘴唇膏。我们撞进每一家吃食店去问可有霜淇淋。只有一家答应说明天下午或许有,于是我们第二天步行十来里路去践约,吃到一盘昂贵的霜淇淋,里面吱格吱格全是冰屑子。”

休战后的张爱玲在“大学堂临时医院”做看护,她完全不动感情地录下悲惨世界的图像:

“病人的日子是修长得不耐烦的。上头派下来叫他们捡米,除去里面的沙石与稗子,因为实在没事做,他们似乎很喜欢这单调的工作,时间一长,跟自己的伤口也发生了感情。在医院里,各个不同的创伤就代表了他们整个的个性。每天敷药换棉花的时候,我看见他们用温柔的眼光注视新生的鲜肉,对之仿佛有一种创造性的爱……”

她写黑洞般幽深昏暗的人性,写人生的荒凉:

“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经过的也许不过是几条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惊心动魄。就可惜我们只顾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铺的橱窗里找寻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人都是孤独的。”

我在大学时曾有一套安徽文艺出版社的四卷本《张爱玲文集》,淡绿色的封面,只是几乎没有读过。这些年来几次更换住处,早不知丢弃在哪只箱子里了。然而又确信是带在身边的。恰巧有朋友要借,于是翻箱倒柜地去找,果然在一个堆放旧物的抽屉里找到了,却只有三本。龙应台提到的文字皆出自张爱玲《烬余录》一文,我翻开其中的一本,果然就有。龙应台说《烬余录》像是一个历尽沧桑的百岁老人所写,而当时的张爱玲不过区区二十四岁。

细细地读来,旧的人,旧的事,旧的书页,人心也跟着变得沧桑。龙应台到底还是有所保留,她虽然特地选取了张爱玲对待将死病人的一些情节,但没有写后来的事情:

“这人死的那天我们大家都欢欣鼓舞。是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将他的后事交给有经验的职业看护,自己缩到厨房里去。我的同伴用椰子油烘了一炉小面包,味道颇像中国酒酿饼。鸡在叫,又是一个冻白的早晨。我们这些自私的人若无其事地活下去了。”

真让人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我虽一贯相信文字具有某种极端的魔力,但当这股寒意切切实实迎面而来直抵心底的时候,依然让人有种惊疑不定的错觉。其实,文字背后的那种冷峻倒还在其次,我之所以感到如此不安,是因为不久前,有人也曾说我人情淡薄,大概在他眼里我是一副封闭而又冰冷的样子。实话讲,对于这种冷漠我先前是的的察觉到了的,如今好了,两相对照,大概是确凿无疑了。

但我内心里偏又拒绝接受这样的判断。我曾问过一些相熟的朋友,他们同我相处时的感觉,竟然多数说我也很温暖,用流行的话讲也是暖男一枚。这些判断虽不十分确凿,大概也并不十分离谱,至少在对待那些陌生人时我会有一种和善,而在一些投缘的人那里,我也常常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良好表现。所有这些让我心里有了几分底气。可是,到底也有一些人——其实也并不在少数,你同他(她)心底里感到十分亲近,也觉得他(她)和蔼可亲、公道正派,却在言语和行动上无法同他亲密起来,总觉得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横搁在你们之间,以致没有同他谈起或谈下去的必要。如果这种谈话不幸演变成某一方的侃侃而谈,大概不免要陷入一种面目可憎的境地。这时候,冷漠就变得十分必要了——我何必担着事后懊恼的自责呢?

比起那种可谅的虚伪,我更愿意信赖沉默,使我永远站在边缘,随时有抽身而去的自由。我真是受不了那种无话找话的尴尬,让人感到羞愧。于是内心里断定,这种拒斥虚伪的心理导致了沉默,而言语的沉默又导致了内心的冷漠——也许这就是我在某些人眼里的样子。

同样的,我似乎越来越不会同情了。四川茂县发生山体垮塌的当天傍晚,我们就赶到了现场。昏黄的暮色,熙熙攘攘的人流,太多的拥挤,却没有一点热闹——所有的人都保持着一种克制。说真的,我没有感受到那种巨大的切肤之痛。我不知道拥挤的人流里有多少同我一样,或许我是唯一一个这般冷漠的人,使我突兀地站在人群之中,仿佛这种冷漠随时会被揭发、被鞭挞。我想,一定有什么东西阻断了内心同世界的交流,是视觉的那种阻隔么?那些人被命运的“洪流”深深藏匿起来了。是那种于事无补的绝望带出来的释然么?在我看来,那些如一团一团微火的人,已经被巨石、泥土掐灭了,再不会被重新点燃。我第一次感受到那种同情心的匮乏,并为此感到羞愧。

散会的时候已是深夜了,所有的人仍旧没有散去。我踩着绵软泥泞的道路爬到车子上,借着惨白的一点灯光开始吃盒饭,饭早就冷透了,让人越吃越冷。吃完后又陷入深深的沉默。车窗外,有些人准备挑灯夜战,更多的那些同我一样在等待,在等待什么呢?一种巨大的未知围笼过来,又仿佛不可抗违的某种结局在一一闪现。

第二日再去的时候,已经有遗体被挖出来了。现场的边缘聚集了许多遇难者的家属,悲怆地哭声在空中回响,我一边假装若无其事地行走,一边又忍不住看向他们。到底还是有一些东西触动了我,使我感到一种命运无常的悲哀,禁不住眼含热泪。

谁愿意做一个冷漠的人呢?我企图从所有的事情里找寻出一些证据来。直到有一天,我才在写作这件事上发现了一点回应,或许一切的书写不过是一种抗辩,如同沉默的另外一种表达,仿佛只想借着一些文字的编排把内心翻出来给人看,“你们看,我也不全是个冷漠的人,我的心也是热的”。我想证明这种冷漠,不过是拜服在命运之神面前的谦卑,从而使言语和行为变得俭省——年过而立的我已经开始懂得遵从命运意旨的安排了。

我无法忘记茂县的那个早上,起身出门看到的景象——四周险峻的高山耸立,隐约可以见到远处雪山尖尖的顶,洁白的云朵萦绕其间,一切还是熟睡的样子,使人想到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美好祝愿——曾经温暖过张爱玲的话语,或许真的在某个时刻闪现过,进而变成内心里永恒的一瞬。我看到一只猫,蜷缩在酒店门口的垫子上,深深地睡着,安详而自足,让我感到一种巨大的抚慰。人类不该接管这样的时刻,最好是安静地做一个旁观者。我想我会永远记得那个早上的寒冷,也记得那个早上一只猫带给我的那种温暖,这种温暖与我内心的微火遥相辉映,仿佛它们在彼此招手:你看,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本文作者: 浅斟低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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