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描写优秀散文:缘聚

编者按:香港之行,我们因各种理由聚在一起,也是一种缘分。

人物描写优秀散文:缘聚

自己不服老不行,再不服,别人眼里你已经老了。

一行人去香港考察,我以为队伍里也只有三位老人家,其中两位年龄都在七十六上下,另一位也六十有七。我刚满六十,这一路,还是头一次被人尊称为老人家。

当真老了吗?镜子里的我,确实银发过半。所幸一张肉墩墩,双下巴的肥脸上,撑开年轻时那张瘦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满脸也还没生出一块“老年斑”。

“老年斑”倒是密集地长在了三位老人家的脸上,可是我还是难以置信,眼前这三位,口齿伶俐,思维敏锐,口若悬河,走道也并无蹒跚,一点老态都没驻留在他们身上啊。

三位还都是省城资深,著名的老作家,一个赛一个的德高望重。

与“吕老人家”有过一次深度合作,“吕老”政府秘书做过,又做过机关办公室主任,听周围人介绍,称得上是南京城的一支笔,一面旗。“吕老”不仅文好,看周围人对他的敬仰,尊重和服帖,这又是一位人缘极好的老人。“吕老”性格还来的好爽,快人快笔,七十大几的老人,一上桌没喝几杯,没吃几口,就嚷着跟你“令狐冲”,直喝的你招架不住,连连作揖求饶才肯罢休。

“吕老”这些年,用他的话来说,自打退下来,没停过“被需要”,笔耕不辍,整天忙不过来。市里,区里的地方史志都是他带着一帮“别动队”一个字一个字码出来的。一桌坐下来,总会有一两个年轻后生,至今还惊魂未定,只敢借着几分酒劲,跟老爷子套个近乎。我就听过那晚桌上一位已经当上局长的后生,怯生生的回忆说:跟老爷子干活的那些年,老爷子可狠了,送一堆好不容易写好的材料给他,被他批得一头一脸的土灰,老爷子说的话,一辈子也忘不掉:“你们懂不懂?编写一个地方的史志可不是闹着玩的,这关系到后人,历史和真迹啊!想糊弄哪行”?

“吕老”不止一次拿自家宝贝女儿的话当着众人揶揄自己:“女儿说了,她老爸塌鼻子,大扁脸,芝麻眼,小矮挫”。。。。。。

兴许政府机关呆惯了,走哪儿,“吕老”都是一身西服,尽管西服穿在他身上有些“撒里撒掛”的,也还是能穿出些老人家烦不了的个性来。

老人家文章出手极快,字字句句都有他的说道。开起会来烟不离手,一张老脸被熏的黝黑昏暗,不免让人生怜。香港四处禁烟,苦的老人家烟瘾上来 东躲西藏的偷吸。哪怕嘬上几口也美得不行。

与老人家合作很是愉快,没有一点腻腻歪歪的矫情,从不跟你别扭。老人家一口一个咱俩投的就是一个“缘”字,没办法,上天程序安排好的,初次见面就已经成定局了。这把年纪上又是烟又是酒的,且又是大进大出的量,除了天生有一副好身板,“豁达”,“释然”恐怕也是老人家知足常乐,颐养天年的法宝。

“三老”当中,作家方政举手投足都透着儒雅,端庄,安详。银发满头的装饰着的那张瘦削的长脸,能回想到他曾经应该有过的英俊少年和风流才子的模子。

这一路,方老话不多,身板挺直,目光炯炯,正气袭人。先前对方老的熟知也是在一次晚会上,也是从吕老嘴里得知,方老是中国作协,也是江苏的一位著名诗人,从编导,策划的角度,我选用了方老的两首诗,擅自整合成一首,并提名《燕子,裁剪栖霞的春天》。南京机场那次初见,眼见为实,赶紧跟方老打招呼,为在他的两首诗和题目中做了"手脚"致歉。方老谦恭的一笑:"动得很好,那次晚会很成功啊"。

路上,我趁空闲,偷偷百度了"方政"的词条,不仅是作家,还曾经是区宣传部的副部长,文化局局长,市作家协会的。。。。。。不轻易露声色,不随意表态,公事公办,诗人之外的职业符号,生活中似乎还未完全休止,褪去。

我还搜索到方政的几首哲理小诗:

《风筝》

说是放飞了

又舍不得放得太远

只得用心思牵着

就这样

不上不下

《染发的无奈》

第一茎白发

令人心惊

待到黑白相间

精神也已混沌

也许头顶雪原

才是人生

应有的

高度

黑沉沉的染发剂

涂一顶造假的帽子

压得真我

抬不起头来

《竹帚》

竹之一生

都在以枝叶

清扫天空

倒立成帚

是为了让地面

像天空一样洁净

读过他的几首哲理诗,更觉着方老骨子里还真有深不可测的内涵,只是不任意显摆罢了。

香港气温比内地高出一个头还多,几天中,方老每回出门,还都是西装革履,白衬衣挺刮,一副内地文化公务员的形象气质。

此行的焦点和关注度,其实都在"冯老"身上,出发前都怀揣着"冯老"那段鲜为人知的"同窗"往事和"践约"佳话。

冯老看上去鹤发童颜,一双眯缝的小眼睛呈豆芽状,薄薄嘴角整天上扬着,布满沧桑的面庞,始终带有一种老顽童般的俏皮。

从冯老的眼神里,很容易读出鲜活的东西,除了用笔下的文字,他应该完全有能力用语言叙述自己的故事。这一行人,只有他是带着那段与活动主题相关的真实故事出发的,是他与她《同窗》三十年之后,《践约》二十年之后,又将在香港重逢的一次。

我是先听吕老讲过他的故事之后,又看过他散文和诗歌里的那段故事的。

《同窗》节选

作者:冯亦同

卧铺车厢里

我和他们同一扇窗口

三个女孩子

三个从香港来的

不描眼圈不搽口红的女孩子

趁她们的第一次工休

来辽阔的父母之邦漫游

我和她们共读

一窗明媚的山水

一窗美丽清新的大自然

一窗熟悉而又陌生的历史

好像在重温中学里的功课

又像在未知的旅途上进行

。。。。。。

三个爱说爱笑

盼望着上大学

也盼望着走遍全中国的

香港女孩子

和我分手在1987年初春的月台上

留下了希望的名片

留下了祝福的地址

我郑重的和她们相约——

十年以后,我将跨过罗湖桥头

去补上那迟到了一个世纪的课

赴港第二天的那个早晨,他和她在我们一行下榻的维多利亚海湾的一座酒店大堂重逢了。

那个早晨天清气朗,大堂聚满了往来的游客。按照前一天的约定,我们三老将全程陪伴冯老与梁婉冰的这场既寻常,又跨世纪的重逢时刻。

《同窗》故事中的梁婉冰,三十年前的1987年,应该还是一位正值豆蔻年华的青春少女,在那列极有年代画面感的绿皮火车上,香港的梁婉冰和她的三位文学女伴,内地的冯亦同与他的诗人同事,同窗,同座偶遇,一路畅谈两地风土人情,热聊文学诗歌,依依不舍的分手后,又约定下一个十年有缘能再相逢。

这之后,整整十年过去,97年,恰逢香港回归那年,梁婉冰首先实现了彼此的践约,背着重重的行囊,一路风尘,从香港飞到南京,又在市区打了一辆马自达摩的,黑灯瞎火的,找到了还住在南京郊外一座小区里的冯亦同老师。

在冯亦同家里,梁婉冰与冯亦同老两口相聊甚欢,聊到很晚。老两口又叫了摩的,一直把梁婉冰送到公交站台。这一来一去,又过去二十年。

这几十年里,他们也只是有过几回信件往来,谈的也都是青春理想,文学信念,友谊缘分。

三十年后的今天,在香港再见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时,梁婉冰已经年过半百,体态丰腴,谈吐持重了。

从大堂,到冯老的房间,我们几个老人面对面的坐着,听他们在回忆往事,在叙述着同窗另外几位的踪影下落。看上去,这三十年后的重逢,彼此丝毫没有生疏感和局促感,一切好像都在诚信的"践约"之中,一切又那么随意和天然,既妥帖又流畅。

从梁婉冰的"港普"叙述里,我们得知她没再走文学之路,成了一位港人公务员,做的是护理职业。她说她依然热爱文学和诗歌,也多次在港媒上发表过。说着,从挎包里掏出一本画报大小的杂志,上面有一篇她的散文。

冯老也从行李箱里取出几本自己的作品集,工工整整签上自己的名字,递给了梁婉冰。看得出,她很激动,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绿皮火车上,被同窗偶遇的内地几位著名诗人用文学和诗歌点燃的那一幕。

方老在房间狭小的空间里,忙着为几位沏茶,吕老也跟着忙前忙后的照应着,我打开电脑想记录点什么。后来发现,短促的见面时间,冯老和梁婉冰之间的交谈是蒙太奇式的跳跃句式,没有太多连贯性,看得出来,他俩都很动情,毕竟南京一别又过去二十年。谁心里都清楚,又不清楚,下一个十年,会不会再次重逢呢?

梁婉冰要赶着中午回去上班,不能再聊什么了,好像到了双方礼节性互赠礼物的时候了,一切也都那么行云流水,几乎在同一时间,双方的礼物都捧在了手上。梁婉冰却说:她是公务员,香港政府有规定,不能随意接受礼物。冯老在一阵短暂的迟疑过后,还是请她收下了自己随身带来一盒"雨花茶"。再三强调这只是私人交往之间最普通的礼物,不带任何功利交换。

午餐匆匆选了路边一家很小的茶餐厅,梁女士点了一份茶点单上最便宜,也是最简单的三明治,极其利索的用餐速度足见当地公务员的生活和工作强度和节奏。

这段不足两小时的重逢,足足预热了二十年。想象得出,他们彼此事先准备好,想说出的很多话,不知将哪句放在开头,哪句搁在中间,哪句作为再次分别时的结束语。梁女士又上了我们的车,她说,她想再送我们一程,到了铜锣湾那站,梁女士依依不舍的下车了,长时间站在路边朝我们挥手,她的身影越来越小,越远,很快消失在铜锣湾茫茫人海和湍急的车流中。

那晚,不知冯老的思绪是如何汹涌激荡的,我,原本一个局外人,原本只是作为一位想通过见证他俩这次跨世纪的重逢搜集素材,完成策划执行工作的导演,却被深深触动了,感染了。回到房间,来不及平静整理自己的心绪,汹涌澎湃,洋洋洒洒写下了这首短诗(节选):

他和她的故事很短

短得像一节绿皮车厢

那时的她像少女一样

那时的他也还风流倜傥

他俩的故事很长

长过香港二十年的回归

长过他和她文学的梦想

在同一个窗格里

定格过87年春天初次的偶遇

快闪过他们彼此的神采飞扬

在同一节车厢里

写下过洋雨滚烫的诗行

列车的轰鸣声

掩饰不住他们远大的理想

他和她的同窗纯的不能再纯

她和他的践约准的不能再准

约好十年,正好十年

他们的约定

神奇见证了香港回归的辉煌

。。。。。。

在三十年前的绿皮车厢里

他只知道她是一位做着诗歌梦的香港女孩

她只知道他是一位值得仰望的文学兄长

他只闻到她们鼓鼓的行囊里飘出的阵阵书香

她只为了一个中年男人的渊博倾倒

冥冥之中她把他化身成文学的偶像

三十年匆匆而漫长

他和她的情缘和践约

丝毫没有非分的杂陈

额外的私情和幻想

这正是文学的圣洁

这也是诗歌的向上

岁月将绿皮车厢的身影拉的很长

拉成二十年彼此心间“三原色”的幻象

期待再一次践约

一直是这位白发老人默默的念想

香港回归一个十年过去

又一个十年蹒跚走来

三十年前的那位冯作家

鹤发飘逸飞来香港

维多利亚港湾的那个早晨

老人约到了婉冰

从一片浓重的海洋气味里

还是分辨出

当年在她身上透出的

明显亚热带绿叶的味道

二十年后的重逢

也只能有两个钟头可以倾述家常

缘聚香江的话题

也只能匆匆裹在一顿三明治午餐里

道别在铜锣湾的街道边

蒸发在五月香港的暖阳

这一别会是几年

会又是一个十年吗

这一回聚了又分

藏在叶彤心里的“勿忘我“静静开着

春牛首,秋栖霞

一枚经霜的枫叶

又悄悄夹进婉冰的笔记本里

。。。。。。

写完后,我捧起电脑,径直去了冯老的房间,恰逢吕老,方老都在。顾不上多余的赘述,当着三位大咖诗人的面,竟然朗声诵读起自己的小诗。

显然,他们仨是被我这突如其来的澎湃惊呆了,一时无法精确评价这位站立在他们面前的彪形大汉,怎么会以惊人的速度,脱口而出如此细腻,委婉的诗句来?

他们只认为我是一位导演,没料到我有如此这般的豪放诗情。我说,我在老师,前辈面前班门弄斧了,我说,我只是不能自制的真情流露,才写成这样一首粗糙,不讲究的所谓小诗。

冯老却在心情稍稍平复之后,给了我的小诗高度的评价。吕老和方老,也在一边赞不绝口。方老的脑海里或许也同时会溢出几行哲理诗句,把我和我的小诗,入木三分的跃然纸上。

这之后,我们几位的心像是更近,更亲了。

这一行,我成了老年四人组的领队,向导,信号。

出发之前,蕾子为我在网上租了一台WI-FI微型发射器,我为他们仨连接上手机,一定范围内我们能共享网络信号,能浏览网页,能刷朋友圈,老人们顿时乐不可支。我走到到哪儿,他们会跟到哪儿,我到哪儿,信号也会到哪儿。

我领着他们"海吃"了一顿港式晚餐之后,夜游了维多利亚港湾,登顶了太平山,在山顶咖啡座,优雅地就着拿铁咖啡,聊我们在晚会中关于"同窗","践约"和"重逢"的呈现方式。在返程的香港机场茶餐厅,我们还喝了一下午浓浓的港味绿茶。

我将三老的登机牌换在飞机的一排座位上,我却挑了一张飞机尾部的空座坐下。

四位老人中,他们居然唤我为"超人",是相比之下,我的行为矫健,反应敏捷,还是精力旺盛,放荡不羁?我真不知道,在他们的印象中,最直接,最具象,最真实的我,究竟是什么样子。

不得不说,此行是一场难能的缘聚,缘聚了很多同在一片蓝天下,一座城市里在各个领域里,各自行色匆匆的人。尤其是缘聚了我在这篇散文里记叙下的这三位被我敬重的兄长,前辈,作家和诗人。

散文的结尾,我想到冯亦同小诗《领奖归来》中的一段:

望着老人和他的旅伴

我,忍不住笑了

我分明感到了城市的律动——

一条新的、更加强大的磁力线

正从我举起的手臂上通过

作者:张波

公众号:张波纯文学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