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秀美文欣赏:按伐树的祭语

此树当年亲手栽,今已长成栋梁材。而今盖房要用它,树神退位喜神来。

优秀美文欣赏:按伐树的祭语

那是一棵长在几座小楼之间的法桐。在这密集的水泥建筑群里,它显得新鲜而又另类。像所有法桐一样,它长得枝叶茂密,翠绿的叶子密密层层,有一种沉甸甸的质感。它的青白色的树皮在一个夏天雨水和阳光的滋润后显得丰腴。总之,这是一颗健壮而秀美的树。它的高度恰和十楼平齐。现在,或是它太茂盛,挡住了城中本来就很稀少的阳光,或是它长在狭窄的小路边,让开车进出的人避让不开分外恼火,人们打算伐掉它。

远处的平房前站着几个看热闹的人。

仔细看,一条绳子从树上垂下来,在树叶的背后有个人影。我一下子明白了这棵树面临着怎样的一种命运,心中感到一丝悲哀。

我想起了乡村的树,那些树长在无边的旷野上,在那里,他们就是最高的守望者。它们除了自由自在地迎接阳光雨露之外,必定还有自己的享受。他们与身边的伙伴细细地长久地交流,那飒飒的风吹动叶片的响声就是它们的词语。它和远方的树相互守望,时不时地用摇摆的身姿交流着思想,表达着问候,互道着安好。它们守护着村庄,荫蔽着房舍;它们收留着一窝窝喜鹊,每天给单调的生活带来喜气。夏天他们变出鸣蝉,让夏天的喧闹更浓郁,冬天,它们点亮皓月,让冬夜的宁静更明亮。你看,没有树,哪来的“村”!树已经深深地融入了村庄的血脉之中,它稳健挺拔的身姿表达着它的自豪。

在乡村每一棵树都有自豪的理由。不仅因为它们有价值,还因为它们的价值也得到了人们的尊重。农人不轻易伤害树。他们移栽树苗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刨开泥土,唯恐伤了树根,就像呵护自己最小的孩子。他们把树苗挖出,扛在肩上,颤悠悠地走向新目的地的时候,脸上也是喜气洋洋。牛羊啃了树皮,他们给就给受伤的部分涂上泥巴,就像给伤口附上了仙药,那地方不久便又复原。如果要伐一棵树,他们一定选一个黄道吉日,请村里的老先生在大红的纸上写上几句祝告的话:

当年此树亲手栽,今已长成栋梁材。而今盖房要用它,树神退位喜神来。

这祝告的红纸提前三天贴在树身上,就仿佛那树神是一个有形的凡人一般有家眷、有无数的用不到又舍不得杂物,现在他要搬走啦,搬一次家多不容易啊,给他点时间吧!这是多么富有人情味的场景啊!

到了伐树那天,人们扛着铁锹来了,两个壮汉(一个人太累,人多了太挤)开始在树下画出一个大大的圈,然后就从圈里挖了起来。他们把土掘起来,铲出去,让树根露出来,然后用长柄的斧子把树根掘断。他们挖一阵子,就停下来感叹一声“这树大得很!”再挖一阵子,再惊讶地啧着舌“呀呀,这下面还有一条根!”旁边照例有人在观看,不时地发表一点意见,什么坑挖的太小啦、判断在哪个方位还有根没挖到啦,家里有羊的人早就牵了羊在一边边看边等。那场面,就像一场小小的集会。

这人和树的战斗经过了一个上午,终于大树倾斜了,人们就去拉绑在树身上的绳子。可大树就是不倒下。于是周围的人都上手,大家一起喊着号子,有节奏地一拉一放,一拉一放,树终于抵挡不住了,它先是慢慢地倾斜,然后开始加速倒下,人们扔下了绳子向两边跑开去,沉重的树身携带者风声、夹杂着树根断裂的声音轰然倒下。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惊讶的笑容,伐树的人抹着汗,人们心中都在想:这是多么有气派的一棵树呀!

一棵树虽然倒下了,但是它活着的时候,享受过荣耀,临死的时候经历了战斗的礼遇——虽然注定是失败。人们尊重它,就像尊重一个有价值的对手。

而眼前的这一棵树,在吼叫着的电锯声中,先被一根根地去掉了侧枝,然后又把光秃秃的树身从最高处一截截地锯下来,这种行为就像残忍的肢解,或是偷偷摸摸的谋杀。而那两个伐树的人——我曾经见过这样的伐树人——满脸毫无表情,他们用最最程序化的手法,极不耐烦地把一棵树切割成了小块扔到了车上,只剩下地上的树根。最终有一天,会有一台挖掘机,把树根也彻底地铲走。

这个钢筋水泥的世界叫做“城”,那里,人们的心肠不再柔软细腻。

远远看着的人没有见壮烈的场面,一切都在刺耳的电锯声中平静地结束了,他们无趣地四散开去。我也回到屋里,一集肥皂剧刚刚结束。